第一部 豌豆花(第6/29页)

杨腾终于注意到豌豆花的存在,是豌豆花满一百天之后的事了。那天晚上,玉兰又抱着孩子来到杨腾的小屋里。孩子已会笑出声音了,而且一对眼珠,总是骨碌碌地跟着人转。杨腾洗过了澡,坐在灯下发着呆,那些日子,他总是坐在灯下发呆。玉兰看着他摇头,把孩子放在床上,她收起杨腾的脏衣服,拿到后院的水缸下去洗。单身男人,永远有些自己做不了的事,玉兰帮杨腾洗衣或缝缝补补,早已成为自然。那晚,她去洗衣时,照例对杨腾交代过一句:

“杨哎,看着豌豆花!”

玉兰称呼杨腾为“杨哎”,这也是当地的一种习惯,只因为杨腾是外来的人,不是土生土长,没个小名可以由大家呼来喝去。于是,简单点儿,就只在姓的后面加个语助词来称呼了。

玉兰去洗衣服后,杨腾仍然坐在灯下发呆。

三个半月的豌豆花,虽然只靠米汤、肉汁、蔬菜汁胡乱地喂大,却长得相当健康,已经会在床上滚动、翻身。杨腾正对着窗外发怔,那夜是农历年才过没多久,天气相当凉,天上的星星多而闪亮……他的思绪飘浮在某某轮上,星空之下,曼亭正坐在船桥下望星星。

蓦然间,他听到“咚”的一响,接着是孩子“哇”的大哭声。他大惊回顾,一眼看到豌豆花已从床上跌到床下的土地上。在这刹那间,那父女连心的血缘之亲抽痛了他的心脏。他惊跳起来,奔过去抱起那孩子。豌豆花正咧着嘴哭,他粗手粗脚地抚摸孩子的额头、手腕、腿和那细嫩的小手小脚,想找出有没有摔伤的地方。就在他的手握住孩子那小手的一瞬间,一种温暖的柔软的情绪蓦然攫住了他的心脏,像有只小手握住他的心一般,他酸痛而悸动了。同时,豌豆花因为被抱了起来,因为得到了爱抚,她居然立刻不哭了,非但不哭了,她破涕为笑了。睁大了那乌黑的眼珠,她注视着父亲,小手指握着父亲粗壮的大拇指,摇撼着,她嘴里“咿咿呀呀”地说起无人了解的语言。但,这语言显然直刺进杨腾的内心深处去,他惊愕不解,迷惑震动地陷进某种崭新的感情里。豌豆花!他那小小的豌豆花!那么稚嫩,那么娇弱,那么幼小,那么可爱……而且,那么酷似曼亭啊!

他怔住了,抱着豌豆花怔住了。

同时,玉兰听到孩子的哭声和摔跤声,她从后院里直奔了进来,急促地嚷着:

“怎么了?怎么了?”

看到杨腾抱着孩子,她立刻明白孩子滚下床了。她跑过来,手上还是湿漉漉的,她伸手去摸孩子的头,因为那儿已经肿起一个大包了。孩子被她那冰冷的手指一碰,本能地缩了缩身子,杨腾注意到那个包包了。

“糟糕!”他心痛了,第一次为这小生命而心痛焦灼了,“她摔伤了!她痛了!怎么办?怎么办?”他惶急地看着玉兰。

“不要紧的呢!”玉兰笑了。看到杨腾终于流露出的“父性”,使她莫名其妙地深深感动了,“孩子都会摔跤的,我妈说,孩子越摔越长!”她揉着孩子的伤处,“擦点万金油就可以了。”

玉兰满屋子找万金油,发现屋里居然没有万金油。她摇摇头,奔回家去取了瓶万金油来,用手指把药膏轻轻抹在孩子的患处上。因为疼痛,豌豆花又开始哭了,杨腾心痛地抱紧孩子,急切地说:

“别弄痛她!”

“一定要上药的!”玉兰说,揉着那红肿之处,一面埋怨地看了杨腾一眼,“交给你只有几分钟,就让她摔了。真是个好阿爸啊!来,我来抱吧!她困了。”

杨腾很不情愿地松了手,让玉兰抱起豌豆花。

玉兰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怀抱着婴儿,轻轻地摇晃着,孩子被摇得那么舒适,不哭了。玉兰怜爱地看着孩子的脸庞,一面摇着,一面唱着一支闽南语催眠曲:

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

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

摇儿日落山,抱子紧紧看,

囝是我心肝,惊你受风寒。

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

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

同是一样囝,那有两心情,

查埔也要疼,查某也要成。

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

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

疼是像黄金,成囝消责任,

养你到嫁娶,母才会放心!

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

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

……

杨腾带着某种深深的感动,看着玉兰摇着孩子,听着她重复地低哼着“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的句子。玉兰的歌喉柔润而甜蜜。她那年轻红润的面庞贴着孩子那黑软的细发。她低着头,长发中分,扎成两条粗黑的发辫,一条垂在胸前,一条拖在背上。灯光照射着她的面颊,圆圆的脸蛋,闪着光彩的眼睛……她并不美,没有曼亭的十分之一美,但她充满了大自然的活力,充满了女性的吸引力,而且,还有种母性的温柔。她抱着孩子的模样,是一幅感人的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