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豌豆花(第13/29页)

“不是,”光宗说,“是他爸爸被大石头压死了。”

豌豆花的故事说不下去了。她拥着光宗的头,泪珠滴在光宗的黑发上。

那天——一直到黑夜,他们这三个小姐弟就这样蜷缩在鲁家的后院里吹冷风。前面屋里,不住传来鲁森尧那大嗓门地呼来喝去声,敲打碗盘声,骂人骂神骂命运骂玉兰的声音。最后,他幵始唱起怪腔怪调的歌来,这种歌是豌豆花从没有听过的。她在以后,才知道那种歌名叫“平剧”,鲁森尧唱的是《秦琼卖马》。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前面屋里终于安静了。

玉兰匆匆地跑出来,把冻僵了的三姐弟弄回屋里,先在厨房中喂饱了他们。豌豆花帮着玉兰喂妹妹,光美只是摇头晃脑地打瞌睡,一点胃口都没有。玉兰焦灼地摸她的额,怕她生病。然后,给他们洗干净了手脸,把他们送到床上去睡。

光宗和光美都睡了之后,豌豆花仍然没有睡,因为玉兰发现她的膝盖和手心都受了伤,血液凝固在那儿。她把豌豆花单独留在厨房里,弄好了两个小的,她折回到厨房里来,用药棉细心地洗涤着豌豆花的伤口,孩子咬牙忍耐着,一声都不哼。凝固的血迹才拭去,伤口又裂开,新的血又渗出来,玉兰很快地用红药水倒在那伤口上。豌豆花的背脊挺了挺,从嘴里轻轻地吸口气。玉兰看了她一眼,不自禁地把她紧揽在怀中,眼眶湿了起来。豌豆花也紧偎着玉兰,她轻声地、不解地问:

“妈妈,我们一定要跟那个人一起住吗?”

“是的。”

“为什么呢?”

玉兰咬咬嘴唇,想了想。

“命吧!”她说,“这就是命!”

豌豆花不懂什么叫“命”,但是,她后来一直记得这天的情形,记得自己走进鲁家,就是噩运的开始。那夜,小光美一直睡不好,一直从噩梦中惊醒,豌豆花只得坐在她床边,轻拍着她,学着玉兰低唱催眠曲:

婴仔婴婴困,一瞑大一寸,

婴仔婴婴惜,一瞑大一尺……

5

豌豆花始终没叫过鲁森尧“爸爸”。非但她没叫,小光宗也不肯叫。只有幼小的光美,才偶尔叫两声“阿爸”。不过,鲁森尧似乎从没在乎过这三姐弟对自己的称谓。他看他们,就像看三只小野狗似的。闲来无事,就把他们抓过来骂一顿、打一顿,甚至用脚又踹又踢又踩又跺地蹂躏一顿,喊他们“小杂种”,命令他们做许多工作,包括擦鞋子、擦五金、擦桌子、擦柜台,甚至洗厕所……当然,这些工作大部分都是豌豆花在做,光宗和光美毕竟太小了。

豌豆花从进鲁家门,就很少称呼鲁森尧,只有在逼不得已不能不称呼的时候,她会勉强喊他一声“阿伯”。背地里,光宗一直称他为“大坏人”。豌豆花也不在背后骂他。从父亲死后,豌豆花就随着年龄的增长,锻炼出一种令玉兰惊奇的忍耐力。她忍耐了许许多多别的孩子不能忍耐的痛楚,不论是精神上的或肉体上的。

鲁森尧娶玉兰,正像他自己嘴中毫不掩饰的话一样:

“你以为我看上你哪一点?又不是天仙美女,又带着三个拖油瓶!我不过是看上你那笔抚恤金!而且,哈哈哈!”他猥亵地笑着,即使在豌豆花面前,也不避讳,就伸手到玉兰衣领里去,握着她的乳房死命一捏,“还有这个!我要个女人!你倒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

对豌豆花而言,挨打挨骂都是其次,最难堪的就是这种场面。她还太小,小得不懂男女间的事。每当鲁森尧对玉兰毛手毛脚时,她总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欺侮她”。玉兰躲避着,脸上的表情老是那样痛苦,因此,豌豆花也跟着痛苦。再有,就是鲁森尧醉酒以后的发酒疯。鲁森尧酗酒成性,醉到十成的时候就呼呼大睡,醉到七八成的时候,他就成了个完完全全的魔鬼。

春季里的某一天,他从下午五点多钟就开始喝酒,七点多已经半醉,玉兰看他的样子就知道生意不能做了,早早地就关了店门。八点多钟玉兰把两个小的都洗干净送上床,嘱咐豌豆花在卧室里哄着他们别出来。可是,鲁森尧的大吼大叫声隔着薄薄的板壁传了过来,尖锐地刺进豌豆花的耳鼓:

“玉兰小婊子!你给我滚过来!躲什么躲?我又不会吃了你!”嘶啦的一声,显然玉兰的衣服又被撕开了,那些日子,玉兰很少有一件没被撕破的衣服,弄得玉兰每天都在缝缝补补。“玉兰,又不是黄花闺女,你装什么蒜!过来!过——来!”不知道鲁森尧有了什么举动,豌豆花听到玉兰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悲鸣,哀求地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