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左右夫人(第7/8页)

崔夫人轻抚她柔嫩的脸颊,叹道:“与你们何干?你们七个,个个如珠似玉,明理能干,都是娘的心肝宝贝,是娘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娘一看到你们,就觉得这辈子没白活。”

独孤丽华与独孤伽罗姐妹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拿自己这偏执又深情的母亲怎么办。

情到深时人孤独,母亲对父亲的感情是那样深重,那样执着,所以才会奋不顾身地追求感情中的至真至纯,就像飞蛾扑火一样,以必死的决心,追逐刹那间轰然而起的热烈与明亮,却不明白,越是深挚的东西,越令人心碎,越是灿烂的闪电,越容易熄灭。

或许,母亲也是在享受这种撕心裂肺般的情劫吧?她把自己折磨得越狠,看到夫君越痛苦难过,就越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快意。

因为被爱,才有资格要挟,才有资格用自虐来伤害爱她的人,虐待自己的时候,也在折磨并粉碎那颗痴爱自己的心。

又或许,她只是这样不断检验、试探着,想看出父亲心中深藏的情意。

拗不过崔夫人的执意要求,独孤丽华只得找来了明远法师。

身穿一袭灰袍的明远法师是有道名尼,常在正阳宫内替后妃们讲经,她眼神清澈,声音温暖而平静,注视着崔夫人那瘦若枯骨的身躯,叹道:“夫人,你读经多年,这尘世间的爱恨,也该放下了。”

崔夫人闭目叹道:“是啊,该放下了,法师,但愿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我能从容安宁,无欲无求。”

她强自挣扎起来,跪在了地下的蒲团上,亲手摘去髻上最后一根长簪,花白的长发披散肩头,泣道:“求法师替我剃去青丝,解脱烦恼,离此尘世,求得清静。”

明远法师望着她那坚决而又痛彻的模样,心生慈悲,口诵佛号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早知心魔最难驱除,情义最是集谛,与其在人间沉沦百苦,辗转难安,不如皈依我佛,从此解脱……”

她话音还未落,独孤信已从外面大步走了进来,怒道:“我看谁敢给她剃度!崔天蕴,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就算死,我也要你死在我怀里,葬在我身边,刻在我独孤信的墓碑上!”

“爹!”独孤丽华、独孤菩提姐妹们又惊又喜。

崔夫人却理都不理独孤信,低头对明远法师道:“法师,我心意已定,请法师为我摩顶受戒!”

独孤信一撩衣袍,缓缓地在崔夫人对面跪了下来,道:“我是个厮杀汉,这辈子活得就是这根脊梁骨,宁死也不会对人屈膝,可是天蕴,我求求你,你不要再这样伤自己了,你一点一点地折磨自己,就是在一刀一刀地割我的心,我的心早都被你割碎了,你还不满意?我们都老了,还有多少过不去的心结?我已命人起建我们两人的夫妻陵,墓碑上只写你的名字,只与你合冢同葬,但求你别再如此作践自己。”

崔夫人抬头望着独孤信,平静地道:“晚了,来不及了,如愿,折磨了你半辈子,我也知道错了,可是,真的来不及了……”

“还来得及,天蕴,南梁初定,再为大冢宰打下北齐,不,不等打下北齐,我戎马半生,也厌倦了征伐杀戮,我明天就去殿上奏请弃官归隐,陪你一起读经,一起看梨花,回崔府与亲人相聚,你从前陪我在荆州、秦州度过了多少艰难时光,等你病好了,我陪着你,我们一一踏遍故地,再思从前,好不好?”独孤信眼含泪水,温柔地劝说道。

崔夫人摇了摇头,苦笑道:“如愿,我已命若游丝,等不到踏马秦州、重忆往昔的那一天。诀别之际,我也后悔心底太过倔强刚忍,我对自己这么狠,对你这么绝情,可……可大司马应当心知,那都是因为我对你用情太深,无法自拔,无法接受我与你之间还有别人的影子……”

站在门外多时的郭夫人也走了进来,跪在独孤信身边,泣道:“姐姐,这么多年来,妹妹虽不懂事,对姐姐有失礼敬,却没敢跟你抢过大司马,大司马所有儿子都是庶出,是为了让世子他们有个名义,大司马才……才为妹妹要了这个头衔,可大司马的心,全在姐姐身上,妹妹虽觉不平,可也知道,姐姐对大司马情深义重,当年的世家才女,十指不曾沾阳春水,却追随大司马在荆州大军、秦州荒山出生入死,布衣荆钗、亲做羹汤、出谋划策,又养了这么多出众的女儿,妹妹怎么敢跟姐姐相比?大司马的夫妻陵,妹妹绝不会入葬,只求姐姐安心养病,大司马最近练兵辛苦,又被宇文护排挤,可夜夜睡不着觉担心姐姐,姐姐你看,大司马不过五十多岁,已发白如雪,你对大司马深情挚爱,满城皆知,可姐姐怎么就忍心让自己心爱的人受这等煎熬?”

郭夫人说得泣不成声,独孤信也是双泪长流,崔夫人却独独神情平静,她伸出手去轻抚着独孤信的鬓发,有些凄凉地笑道:“如愿,是我不对,是我把你害得这么惨,让你过得这么苦,我也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