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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克斯基直接开车从华山南麓攀升,在车轮下不断长高的山叫仙鹿山,和华山比肩,却因秀丽逶迤,树木高茂,掩饰了山的险峻,站在仙鹿山山顶,越过一道深邃的峡谷,杨克斯基清楚看见华山北峰在青碧的天宇下,如劈、如削,险峻高拔,寂寞如斯。
鹰乘着山谷的气流扶摇直上,越过了山巅,把翅膀贴上碧空,久久不动,像是要飞往天堂。杨克斯基仰脸,等待那股巨大的晕眩袭击自己。但是,他依然清醒着,他清醒地感到眼睛里噙满了眼泪,泪水滑过腮边,山风使他的两颊凉冰冰的。
赶 花
管桩桩十七岁那年,管父以一个苍凉的手势作别了他十分留恋的阳世。管父是个养蜂人。现在,养蜂人死了,怎么办呢?管桩桩能做的,就是子承父业,做养蜂人。
父亲每年赶花的时间和线路,管桩桩和他母亲都知道。虽然他们没走过那路线,但彼此爱着的人,心和心是相通的,一个人的行迹会在另一个人心里留下印记。那么多年,管父赶花的线路画在他们心上了。现在,管桩桩就是把心中的线路在现实中用脚勘踏一遍。他知道在那条路上,什么时间会有什么花在什么地方等着他和他的蜜蜂来。
一月底的时候管桩桩和他的蜜蜂到达荆州,荆州的油菜花早的,在二月就有开的;晚的,会开至四月。管桩桩在荆州待到四月底,五一前后转场至河南,平顶山、三门峡、陕县,在这段路程里,迎接他们的是一路的槐花。跟着槐花的脚步走,就赶到了山西高平。正是六月时节,高平的野生黄荆条花开得漫山遍野都是。管桩桩有时会给一个诗意的比喻,说那是大自然的心花一朵朵开足了。
时间很快走进七月、八月。河南的芝麻开花了,他们就折回去赶芝麻花。
阳光、花香、温暖,似乎还有父亲的气息,淡淡的,有一点点甜。管桩桩想,在路上,自己的脚印没准儿会和父亲的脚印重叠呢,自己这回搭帐篷的地方,是否正是父亲上回停留的那片地?这样想的时候,管桩桩心里会有一片朦朦胧胧的幸福与安详。
九月到来,管桩桩他们就不去更远的地方了,他们当然可以一年在路上追着花走,一年都活在春天里,如果他们愿意的话。但是,他们在九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回家。管桩桩一直在说“我们”。“我们”,从前是他和他的蜜蜂,现在是他和妻子和蜜蜂。让妻子待在自己和蜜蜂之间,管桩桩心里的欢喜没法和外人道,但他就是这样排序的。从前,管桩桩回家是要看母亲,现在回家,是看母亲和自己四岁的儿子。
管桩桩在独自赶花的第三年结的婚。管桩桩觉得自己的心旖旎如四月的油菜花田,但他是多么腼腆多么羞怯啊。倒是他的新娘大方、主动。她主动跟他说,她嫁给他,就因为他是个赶花人。她说一个赶花人,成天跟那些花啊蜜蜂啊蜂蜜啊在一起,他的脸虽然被太阳晒得黑里透黑,看上去远比实际老,可他的身体是年轻的,心透得像孩子。这样的男人不会对妻子不好,就算偶尔不好,也不过小孩子赌气,不是大事。管桩桩仔细看妻子的脸,又拿起妻子的白手翻来覆去地看,他觉得这个女人的话真英明,这个女人真了不得。
结婚第二年,他们一起上路赶花了。生活真好。管桩桩叹息一般在心里说。从前管桩桩听父亲说,做赶花人,就是“做神仙、做老虎、做狗”。所谓做神仙,是说养蜂人到了转场的地点,和周围村子的人关系打点好了,蜂箱卸好了,帐篷搭好了,天却下起雨来了。下雨蜜蜂采不成蜜,养蜂人没事干,就会穿着干净衣服去周围溜达,或者去另外的赶花人那里聚会喝酒,优哉游哉,仿佛神仙。做老虎呢?就是要赶场,要把蜂箱钉好装车,要卸车,在产蜜高峰期,要摇蜜、要起蜂王浆,忙得养蜂人跳着走,像跳老虎。至于做狗,是说常年颠簸的苦,到了转场地无处落脚的苦,在住户附近凑合的苦,不敢得罪地方上人的苦,活得跟个狗似的。但是,就算遇上这种种的苦,在管桩桩那里都有心力去化解。自从有了妻子之后,他觉得自己简直有使不完的力。这点点烦难,算得了什么呀。
四月的一天,管桩桩在如海的油菜花田间忙着摇蜜,抬眼的间歇,看见一辆汽车一颠一颠地向自己这边开来,因为太忙,他没十分在意来人,他猜他可能是来这里采风的艺术家吧,反正每年管桩桩都会和类似的旅游者、画家、摄影爱好者相遇。那人倒安静,顾自忙自己的,停车,选地方,搭帐篷。
黄昏收工后,那人来到了管桩桩的帐篷前,主动请管桩桩夫妇喝了点啤酒,吃了点铁盒子装着的食物,管桩桩就用蜂蜜水招待来人,还挖了一大勺蜂王浆劝客人吃,管桩桩说:你吃了吧,保管你这一年都不得感冒。第二天,当他们又忙着摇蜜时那人开车走了,只把一顶帐篷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