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虽然在接到使者报告时, 年少的魏帝并未显露任何表情,但稍稍敏感的人都能立刻察觉出君主心中的不快。当然,也一如所有人的预料, 无论再如何不快于心,在稍稍沉吟之后, 皇帝依然答应了大将军的陈请。

兵者, 国之大事, 死生之地, 存亡之道, 不可不察也;乱世求生的贵人,每个人都必须明白这个道理。

不过,即使被迫向威望深重的辅政大臣让步, 少帝仍旧在安排中做了细微的调整;他的确答应了东乡侯的保举,令侍中司马懿持节、符, 节制渭水至汉中的所有防务;但另一面又特下旨意, 安排北中郎将吴质统管军队的后勤,督造一切军需物资。

北中郎将吴质, 出身寒微, 名声不显, 所以注定与司马氏这样声震河内的望族不是同路人;此人牙尖嘴利,放肆无忌, 与大将军曹真的关系也甚为恶劣, 大为宗室所嫉;如此人缘恶劣而声名狼藉的人物, 多半是靠着先帝一力拔擢,才能跃升到如今的地步。用这样的人管理后勤, 遥制军队,也算是少帝为了制衡德高望重的司马懿, 竭力布下的一步好棋。

……不过,区区一个吴质,真的就能够钳制住司马仲达么?

少帝垂下了眼睛。

虽然亲政以来,权欲日甚,对托孤重臣的忌惮亦如影随形,萦绕于心;但在少帝心中,最为提防畏惧的大臣,却并非粗鲁直率、常常亢言犯上的大将军曹真;而是——啊,而是那位温文尔雅、不动声色,彬彬然君子之风的,侍中司马懿。

是的,司马侍中是高门名士;是的,司马侍中的品行有口皆碑;是的,司马侍中是先帝激赏有加的知己。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每次与司马仲达相处长久,少帝总会从背后感到一阵森冷的、刺骨的寒意。而没到这个时候,他也总会想起先祖武皇帝那句谶语式的警告:

“司马懿必预汝家事!”

所以,将国家最精锐的部队直接交到司马仲达手中,真的就没有问题么?

少帝垂目片刻,将亲笔写好的诏书推了出去:

“……用印吧!”

虽然汉魏易代之后,垄断仕途、把控朝堂的高门望姓已经渐渐露出了游手好闲、优游退逊的恶劣面目;但毕竟是乱世当头,在面对某些紧要关头、重大强敌——譬如诸葛亮的裂地铁拳——之时,贵人们还是能够一跃而起,充分动员起足够的效率的。

在这种紧张效率下,皇帝和重臣的拉扯看似微妙紧张,但实在往来不过数日;蜀军情报送入之后的第三天,大将军曹真紧急寄来的书信就已经送到了侍中司马懿的手上;而司马仲达只拆信读过数行,就立刻叫来贴身的心腹,厉声下达命令,要他立刻收拾行装,预备出征的骏马。

“快!快!按照西南的气候来准备衣服,天子的使臣马上就要到了!”

果不其然,等到司马懿装裹完毕、跨上骏马,他暂时落脚的庄园外就是一阵喧闹。使者在仆役的带领下策马而至,向他展示天子赐予的节杖虎符,并宣读节制军权的上谕;而骤然蒙获恩命的司马侍中却全无惊喜的神色,甚至只是在马背上欠身一躬,就伸手接过了诏谕。

显然,这是非常无礼、非常僭越的事情。寻常的谕令也就罢了,这样由皇帝亲笔书写后加盖天子之玺的重大任命,是必须要焚香沐浴、三拜九叩的。河内司马氏历代名门,司马懿又从来都是绵里藏针、锋芒不露的性格,按理说本不该疏忽这样大的礼数;但今日匆匆一览,竟既无叩拜,亦无谢恩,只是拱一拱手,回了一声“谨遵上谕”,便是一连声地发问:

“敢问尊使,奉命都督粮秣辎重的是哪位大臣?”

传旨的小黄门微微一呆,不能不老实作答:

“奉上谕,委任北中郎将吴质。”

司马懿的神色有了起伏。以常理而论,后勤调运不是前线将领可以插手的事情,而司马氏亦一向在这种敏感问题上谨慎自持,从不给敏感的小皇帝猜忌的把柄;但现在,现在似乎也有些顾不得这个这个忌讳了;毕竟,如果大将军寄来的书信所言不差,那让吴质这样跳脱无忌的人来掌管关键的后勤,可能实在……

“烦请转告吴侯。”他稍一思索,还是开口:“所有辎重,还请尽快筹措,否则耽误大计,必有不妥。”

思之再三,司马懿还是恪守了本分,没有直接质疑皇帝的任命;不过,他的言辞咄咄凌厉,实在也已经是不小的冒犯了——什么叫“尽快筹措”?军需物资的调集有自己的节奏,要想“尽快筹措”,就必须打乱旧有的部署,以近乎残酷的手段从民间搜刮掠夺;而司马氏督促吴侯“尽快筹措”,无疑便是将这样搜刮掠夺的黑锅给扣在了吴质头上,还是在以“国家大计”做明晃晃的威胁——这当然是很不恰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