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一把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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峭寒渐隐。
雪水自房檐滴落,汇成早春第一曲。
悬在宁远堂的“九九消寒图”已是满目艳色,还余两朵即满。这是江北的熬冬民俗,冬至逢壬日画一枝素梅,有梅花九朵,每朵又分九瓣。每过一天,就用胭脂染一瓣。待素梅红遍,人间亦春光明媚。
陌生的风俗,时刻提醒着叶星辞,此地非故土。
十八岁的春天,他明白了一则真理。男人与男人对话的方式,只有三种:两个都站着,谈人生。一个站着一个躺着,论成败。两个都躺着,品欢愉。
但他不许楚翊“伤害”自己,一准要受内伤的。什么啊,哪有君子对沟子感兴趣的,不正常。
他愈发觉得凡人皆复杂,原来看上去清清冷冷、出尘绝俗的男人,也有极下流的时刻。会红着耳朵,说些叫人后背发麻的荤话,就像有滚烫的蜂蜜流过去了。
春风吹过沅江,送来太子的回信。太子叮嘱妹妹注意身体,宫里一切如常,母后凤体尚可。自己在与叶家小妹接触,还相约至风和园春游。
同时写到,做假账的建同知府已被革职并斩首。大齐皇家信使会将详细的查办经过及处理结果知会永历帝,正式还驸马清白。
信函又是夏小满代笔,叶星辞有点奇怪,太子为何不亲笔写信?他从中觉察到一丝疏远,却又摸不透原因。
出乎预料,接到信的第二天,夏小满也来了。二管家永贵说,上回那个送丝绸帕子的货郎正在后门。叶星辞没叫他把人领进来,而是带子苓她们出去“挑选手帕”,顺便散心。
他们走进一间门可罗雀的茶坊,落座雅间,叫了一壶毛尖,几碟茶点。三个月不见,夏小满的气色好多了,肤色白里透红,一双大眼睛光彩照人。小松鼠乖巧地藏在他的前襟,只露出一颗脑袋。
叶星辞说了关于信的疑惑。
“你别多想,殿下只是很忙,才由我代笔。”夏小满从箱笼内取出个三寸见方的木盒,里面竟是泥土和野草,开着细小如米的蓝花,“你的十八岁生日快到了,这是殿下送你的礼物,一把东宫的春草,他亲手挖的。他说,你什么都不缺,独缺一丝故乡的气息。”
叶星辞欣喜万分,捧过那一方劲草,埋头深嗅。清香袭人,恍然间回到东宫,最无忧无虑的日子。
夏小满又轻松地说起兆安的春:“黄芽春笋切丝清炒,殿下很喜欢吃。下人们采来鲜嫩的草籽,拿来焖饭、炒年糕都很清香。太子和令妹的婚事,今年应该能定下来。”说到这,他的语调沉了一点,怅然若失。
闲话片刻,二人说起正事。叶星辞啜饮茶水,讲了讲最近的生活,宁王在会同礼部筹备春闱,又将北昌国库去年盈余和存银数额悉数相告。
夏小满却说自己都知道:“国库存银这些不算大秘密,东宫在顺都有其他眼线潜伏,定期往江南传递消息,效率比皇上的眼线还能快上两天。不过,都是些小人物罢了,胥吏仆从之类。”
见叶星辞表情惊讶,夏小满笑了笑:“放心,你的身份很安全,没人认识你,包括当初在灵泉寺帮我传话的小尼姑。现在,她在崇陵盯着瑞王,不,是知空。”
叶星辞蹙眉:“殿下在江北培养眼线,为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
“他不想让你接触这些有些阴暗的事物。”夏小满轻抚怀里小松鼠的脑袋,像在抚摸自己的心,“都一样的,北昌在兆安也安插了很多细作,由宫里把控着。兆安的风吹草动,小皇帝不出七天就能知道。”
“我不关心这些,反倒想和九爷坦白。”叶星辞心虚而犹豫,因为他明白自己在说任性之言,“我想,将我的家世背景通通说出来。我不想再对他有任何隐瞒,他甚至都不知道我的真名。”
“万万不可!”夏小满大惊失色,猛然攥住他搁在桌面的手,险些碰翻了茶壶,“叶小将军,你迷糊了?你不是来谈情说爱跟他过日子的!这些只是附带品。当你照镜子,你首先看到的是大齐的社稷,是太子,是叶家百年盛名,最后才是你自己。”
叶星辞垂眸不语。道理他都懂,但道理和心里,总是背道而驰。
夏小满霍然起身,坐到叶星辞一侧,眼神如两枚烧红的铁钉,语气严肃乃至严厉:“令尊位极人臣,是三边总督。大齐十二州,他执掌三个!五十万兵马,有十几万握在他手里!而且,他还是圣上的表兄弟。你的兄长都是将军,你的叔叔、堂兄弟们,全都身兼重任。你姑姑是贵妃,你小妹是未来的太子妃。宁王知道这些,还会跟你掏心掏肺吗?你得藏在暗处,一旦来到明处,就失去了主动权。”
叶星辞不语,青涩稚气的面孔浮起迷茫,兀自抓起点心往嘴里塞。好像这样,就能连同烦恼一起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