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渡口之战, 燕军暂时撤回陇坪的消息甫一传来,谭桢紧绷的心绪猛然放松。
数日以来,她昼夜不休。政务繁忙, 战报频传倒在其次,主要是宿阳那边就跟死了一样,没一丁点动静。
皇帝驾崩的消息这时不发, 难道是想等新帝登基后稳住局势再发吗?
谭桢不敢将停战的希望寄托在新帝身上,如果登基的是太子子翼, 他那样的年龄根本不可能以绝对的手腕独揽朝政,受制于权臣和宗室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现在宿阳朝臣已经知道世上有妖, 也知道先皇受妖所控,新帝应该会加强防范。
可谭桢心里到底是没底。
把大燕比作一艘巨大的船,船上的老掌舵手已经离世, 新掌舵手刚刚就位。新帝会驾驶着大燕这艘船开向什么方向, 谁都无法预料。
此时苏归停战的战报就摆在谭桢的桌案上,这对于她, 对于整个谭国来说都是一个好消息。
停战有了苗头, 止战真的有望。
否则为什么苏归在占据优势的时候撤兵回城呢?只能是燕军内部也产生了动摇,所以不敢再战。
谭桢疲惫地微垂眼帘,种种思绪在脑海中交织,眼前写满了字的战报和奏折变得模糊了, 她的头慢慢低下,竟就这样坐着睡着了。
“为父进入地宫后,门会自己合上。你不要进去,就在门外等着。”
“一个时辰后, 你再进来。”
她不想遵从这句话,可是她别无选择。
父亲并没有逼迫她立刻答应, 也没有说什么勉励的话,更没有像昨日她激烈反对他的决意时那样,呵斥她优柔寡断。
他说,如此做派,他怎能放心将谭国交付给她?当断则断,才能保全一国。
谭桢希望父亲再对她说点什么。然而父亲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该交代的也在昨天都交代完了。他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在父亲的目光下,谭桢执拗地沉默着,宛如一根呆立的木头。
她已经三十岁了,早就过了以沉默反抗长辈权威的年纪。可是现在她站在这里,满心的仓皇,像是又回到了少年时期。
那时,面对身为国君的父亲的严苛教导,谭桢时常感觉不服,然而有时候又无法反驳,只能带着心中微小的愤愤不平逐渐被父亲有条有理地说服,然后在他严厉的目光下一声不吭。
最终,谭桢总会或情愿或不情愿地说:“是,我记住了。”
但这一次,谭桢怎么也无法把“是”这个字眼说出口。
当断则断……怎能断?
这断的可是她父亲的性命啊!
父亲忽然道:“真像回到了你小时候啊……”
谭桢惶然抬头,猝不及防看到了父亲的眼神。
那眼神中有殷殷期盼,还有着鼓励和愧疚。
见谭桢抬头,他低声又道:“桢儿,你得在地宫外守着,一个时辰后进去。”
“……是。”谭桢到底是还是说了这个字。
“只把我死的消息传到宿阳不够。为我殓尸前,砍下我的头,叫使臣盛放在盒中送去宿阳,交给陛下。就说,谭公自知有罪,今以死谢罪,求陛下放谭国百姓一条生路。”
气血直冲脑门,谭桢双拳攥紧,咬紧牙关,口中甚至涌起一股血腥味。
“是。”她又应道。
父亲终于欣慰地点了点头。
“你就在这儿。为父进去了。”
谭桢不想叫他察觉她的呼吸中已经带上了颤音,她只道:“是……”
她跪了下来,对着地宫的大门,对着父亲离去的方向深深叩首。
他向前走了几步,在推开地宫的青铜大门之前再度回首,想要再交代些什么,可是他回头,只看到谭桢伏跪在地上,不见脸庞,肩膀和手都在微微颤抖,她额头贴着的那一小片地面有零星湿痕。
他几次张口,动作又顿住,嘴唇翕动,还是没说出一个字。
地宫的青铜大门缓缓敞开,齿轮转动的嘎吱声和摩擦锈迹的声音遮去了他的迈步向前的声响。
门开了,又合上了。
也许过了有一个时辰……也许根本就没有。
谭桢麻木地起身,拖动僵硬的双腿,走到了在刚刚那段时间她无数次想要推开的青铜门面前……门自动敞开。
她看到了无数伫立在地宫中的青铜人俑,它们已经东倒西歪,残破不堪,有的手脚部件断裂,有的头整个歪掉,滚落在地上。
谭桢跨过数具横倒的青铜人俑,来到了地宫前端的主殿前。
她看到了一双悬挂的长靴,视线上移,是绣着精细纹样的长袍,只有国君堪配的金线骆驼纹在地宫暗淡的光线下依然熠熠生辉……再向上,是垂挂在地宫主梁上的白绫。
谭桢抱住父亲的双腿,小心地将尸身从梁上取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