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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不再是和蔼可亲、随和诚挚的朋友,不再是曾经嘲笑我咬指甲的那个兄长了,而成了一个陌生的人。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同他并肩坐在车上。
后来,他转过身对着我讲了话。“就在刚才,你还议论一种发明,”他说,“要把记忆保留下来。你声称自己希望能在某一特定的时刻重温往事。我的想法恐怕跟你的截然相反。所有的回忆都是痛苦的,我不愿去想它们。一年前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我的一生,我希望能把以往各个阶段的前尘往事统统忘掉。那些日子已经过去,已经从我的记忆中抹去。我必须重新开始生活。我们头一天相遇时,你的那个范夫人曾问我为何到蒙特卡洛来。那是为了制止我心中的回忆死灰复燃。当然,这样做并不一定总能奏效,有时香水的气味太浓,瓶子是关不住的,我也会禁不住诱惑。附体的魔鬼偷偷在注视,企图打开瓶塞。我们第一次驾车出游时就出现过这种情况。我们攀上山头,从悬崖峭壁上朝下边俯瞰。几年前我到过那里,当时是跟我的妻子在一起。你曾问我景物是否如旧,有没有发生变化。一起都和从前一样,但我感激万分地发现那山上竟没有丝毫的特点可以使人想起上一次的情形。我和她未留下任何痕迹。也许是因为你跟我在一起的缘故吧。要知道,你为我抹去了往事,你的效力比灯红酒绿的蒙特卡洛要大得多。若不是你,我早就离开这里,到意大利和希腊去了,也许还要到更遥远的地方去,正是因为你,我才没有四处漂泊。让你那番清教徒式的吞吞吐吐的话见鬼去吧。亏你想得出我在向你施舍仁慈。我邀请你出来是因为我需要你,需要你的陪伴。若是不相信我,你现在就可以下车自己寻路回去。快呀,把车门打开,走下去吧。”
我呆若木鸡地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不知他是否真的要赶我下车。
“喂,”他说,“你打算怎么办?”
要是早一两年遇到这局面,我可能会哭鼻子的。小孩的眼泪总是非常现成,一急就泉涌而出。当时,我觉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热血直朝脸上冲,一抬头从挡风玻璃上方的小镜里突然瞥见了自己愁苦万分的尊容:不安的眼神、涨红的面颊以及披散在宽檐毡帽下的细发。
“我想回到旅馆去。”我带着哭腔说。他默默地发动引擎,踩离合器挂挡,驱车沿原路返回。
汽车风驰电掣,我觉得速度太快,跑得一点也不费力。残酷无情的田园从两旁无动于衷地观望着我们。汽车驶到了那个我曾经希望能载入记忆的转弯处,村姑早已没了踪影,周围的色彩单调乏味。这儿与任何别的转弯处相比都没有什么特色,是无数辆汽车经过的地方。它的魅力随我的愉快心情一道消失,想到这里,我不由一阵伤感,木然的面孔抽搐起来。我那种成年人的尊严化成了泡影,卑鄙的泪水为我自己的胜利欢呼雀跃,一齐涌出眼眶,顺着我的脸颊朝下淌。
我无法遏止情不自禁的泪水,又不便从口袋里掏手帕擦拭,生怕他看见。于是,我只好任热泪纵横,忍受着咸盐在嘴唇上烧灼,一颗心沉入了羞耻的深渊。不知他是否扭过脸看了我,因为我透过模糊的泪眼一直在盯着前方。不过,他突然伸出手,抓起我的手吻了吻,嘴里仍没有说什么,后来又把他的手帕扔到了我的膝上,而我羞得不敢去拿。
我想起小说里的女主角们在哭的时候显得很是娇媚,而我脸上又肮脏又浮肿,眼圈通红,不配跟她们相比。上午在悲惨的气氛中结束,剩下的时光还很漫长。由于护士外出,我得陪范夫人在房间里吃午餐,餐后她还会精力充沛地以初愈病人那种不知疲倦的劲头逼我玩比齐克牌戏[7]。在她的房间里我肯定会闷死的。乱作一团的床单、散放着的毯子、横七竖八的枕头、床头柜上沾着的发粉、从瓶子里洒出的香水以及溶化了的口红——一幅邋遢肮脏的情景。她的床上一定乱七八糟扔着一些按单页分开、看过后又折在一起的日报,纸页卷边、封面残缺不全的法国小说和美国杂志。在洗涤膏瓶子里,在葡萄果盘里以及床下的地板上,处处都有摁灭了的烟蒂。客人们慷慨地送来许多鲜花,花瓶一个个紧挨着杂乱地摆在一起。温房里的奇花异卉和含羞草混作一处,而尤为引人注目的是一个缀着绸带的大盒子,里面摆着一层层的蜜饯水果。随后,她的朋友跑来聊天,我讨厌接待他们,但还得为他们调制饮料。我被他们味同嚼蜡的闲扯拘到角落,心里又羞怯又不安。范夫人一见人多就情绪激动,一定会在床上坐直身子高谈阔论,笑语连珠,伸手打开便携式留声机放一张唱片,随着乐曲摆动肥大的肩膀,这又会让我变成替罪羊,代她脸上发烧。我情愿看到她怒容满面,头发用别针盘起,精神抖擞地责骂我不该忘记买泰索尔茶的那副样子。所有这一切都在房间里等待着我,而他一把我扔到旅馆后,就会独自到某个地方去,也许去海边,去感受海风在脸上吹拂的滋味,去追逐太阳。或许,他会耽于回忆,去想那些我既一无所知也无法分享的往事,沿着往昔岁月的轨迹踟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