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第11/12页)

小老虎把这句话说出来时,顾清俞瞥见冯晓琴脸色一变,神情中掺些微妙的意味。在场几人,唯有她能看出来。明明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偏还要做得滴水不漏,仿佛恨铁不成钢,气是气的,又不能用力过猛。顾清俞倒生出些同情来。这还不像寻常兄弟俩吵架,父母或帮或劝,便是打骂,也都在明里。唯独眼下这种情形,牵丝攀藤地窝塞,无可言说。

金龟在床底下被搜了出来。小老虎思想斗争好几天,“闲鱼”上上下下,终究没敢动。顾士宏打圆场:“东西没丢就好,我年纪大了,兴许拿了忘记放回去,也是可能的——”顾清俞朝父亲看,有些好笑。这糨糊捣得毫无技术含量,听得竟像是嘲人了。小老虎一副煨灶猫的模样,红着脸。冯晓琴在他头上轻轻一推,“你也就这点出息。”又看向冯大年,想说话,忍住了。叹口气,也是不易察觉的。冯大年不吭声,头别向窗外。桂花树探出枝叶,微微颤着,墙上留下点点印迹。风声也轻。

冯晓琴送冯大年回“不晚”,折返回来,见顾清俞在楼下,叫声“阿姐”,转身便要上楼。顾清俞叫住她:“等等。”她问:“有事?”顾清俞走上一步,“怎么样?”冯晓琴没懂意思:“嗯?”顾清俞停了停,“我虽然没小孩,不过也可以体会你现在的心情。”冯晓琴一怔,不免往坏里想,冷笑道:“阿姐在看好戏?”顾清俞不语,倚着树,看脚下的影子,“——我没那么闲。”

那晚顾清俞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巴巴地,竟与这女人聊起来。还是她起的头。总觉得心里有话,想要找人聊。那样不尴不尬的关系,反倒是由头。便是说得冲些,也不妨的。她问她:“你心里更偏向哪个儿子?”这话有些敏感,尤其“哪个儿子”是禁忌,哪壶不开提哪壶。冯晓琴竟也答了:“一个是儿子,另一个,心里还没适应,自己都不觉得是他妈。也无所谓偏不偏向。”答得过分认真,倒让顾清俞愕然。想想也实在不易。一样的藤,养在两处土壤。气候不同,一应服侍也不同。一辈子才刚开始,日子还长,望不到头。

“我是盼着小老虎可以成才,像阿姐这样。”冯晓琴忽道。

“这世上的事讲不清的。不见得你花多少工夫,就会有多少成果。”顾清俞是想安慰她,又觉得这话好像过于消极了,“——我以前玩过一个游戏,叫《美少女梦工厂》,把一个小女孩从十岁培养到十八岁,读书练武打工旅游,最后系统会根据你的培养方式,来决定她成为怎样的人。我玩过不知多少次,试过许多结局,但后来发现,培养方式其实跟大结局没什么关系。我曾经试过让小女孩整天读书,打工也是挑培养气质的那些,一门心思要把她培养成皇后或是大臣的妻子,谁知她最后竟然成了魔王。还有一次,我让她练武,不停地出门游历,打怪杀龙,我以为她会成为女将军或者武士,可你猜怎么,她竟然成了商人的宠妾。妖到极点的结局。甚至有一次,我什么正事也不让她做,整天就是睡觉和瞎玩,结果她成了巫师——我后来才想通,这其实是个带有哲学意味的游戏。它告诉人们,人生总是充满各种偶然性,是不可预测的。你只能努力,但永远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

冯晓琴怔怔听着。

“大年以为我在怪他,其实讲句老实话,我心底里反倒是有些高兴。他那样的个性,我一直替他捏把汗,现在倒是放心了。不是挨打不还手的那种。”顿了顿,“——你不要误会,我并不希望他将来成为一匹狼,但至少不能是头羊。眼下这种社会,一口便给别人吃了。”

顾清俞揣摩着这“狼与羊”的比喻,眼前忽然浮现顾磊那张脸,十几岁光景,跟在她后面叫“姐姐”,脚高脚低,看人垂着头,做错事似的神情。她叫他,“朝前看,背挺起来!”他憨憨一笑,依然含着胸,嗔道:“阿姐,做啥啦——”隔得久了,偶尔想起,眉眼有些淡了,神情却始终清晰,会生根,发芽长叶——眼前这女人,她知道自己还没有原谅她,或许永远不会。甚至还恨着她。但她却理解她。理解是一回事,原谅又是一回事。

“你的儿子,无论如何不会是头羊。小老虎也不是。”顾清俞道。

“有个成语叫‘事与愿违’。小老虎就像那个整天读书的女孩,逼着他弹钢琴练书法,想要培养气质,结果成了魔王了。”

顾清俞评价:“小老虎有商人气质。”

“除了读书人气质,他什么都有。”

两人都笑了笑。随即停下,各自望向一边。

临上楼前,冯晓琴问她:“什么时候去新加坡?奶奶都过了五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