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贤哉英公(第2/3页)

“他与十来岁的我一模一样。”

姜沃微愕,望着这个她心目中,从来谨慎稳重如松柏般的李勣大将军。

忽的心中涌起莫大伤感。

“你从前虽知我出身草莽,但大约不知我为贼寇时,是何等性情。那时隋末人命比草贱,我行事便是如此,只按性子来,所有不惬则与人争斗。”

后来,实在发生了太多事。

当年落草为寇时的十三四少年,只觉乱世朝不保夕,说不定自个儿明日就死了呢。他想过生想过死,却绝没有想过,他会见证一个新的王朝诞生,并做了三朝重臣,以位极人臣的地位终老。

人生际遇实是玄妙。

此生至此实算圆满。

如果说还有什么放不下的——那便是几十年前,遇到一个神神叨叨的乞丐,告诉他‘汝家数十年后,便有家破人亡之劫。’

此事一直压在他心上。

所以方才才会如此严厉叮嘱长子约束子孙。

所以,才特意让姜沃来做见证。

此时室内无人,唯有一片混沌的药气。李勣大将军沉默片刻,终是问道:“姜相师承两位仙师,不知能否算得,我家族劫数可能化解?或是,能否有化解的机缘。”

姜沃颔首:“能。”

她望着李勣大将军,字句重若千钧,如以一己之力撑住天数:“我在,就能。”

如果这一回李敬业还要造反,她会先处置流放了他。她会保住李勣大将军的身后事。

李勣的神色终是彻底一松:“我知姜相是一诺必践之人。”

“子孙或平庸或不肖,多托于姜相了。”

*

姜沃离开前,李勣忽然又想起一事:“还有一言,得请你代我转达给陛下。”

“我已然吩咐过子孙,不许多置金玉陪葬。”

“棺中惟加朝服一副,死倘有知,望着此奉见先帝。”[1]

李勣能管的了子孙,可管不了皇帝。他想,以皇帝的性情,必会为他行大葬,多赐礼器。

实在是不必了。他早就给自己选好了明器,是几匹曾经随着他征战沙场的爱驹的彩瓷。

“只请陛下万勿费心。”

姜沃听过后也只能道:“大将军之言我必转达到,只是……”皇帝只怕不会应。

*

果然,皇帝听闻姜沃转述之言,次日再次摆驾,亲临英国公府。

这一日,皇帝屏退了所有人,只与英国公谈了大半日。

最后,两人再次说起薄葬之事。

皇帝原本坚不允。直到李勣自榻旁取出一对黄翡雕琢成的柿子:“陛下早已赏过臣最好的明器了。”

“臣初见陛下,是陛下五岁时。先帝命臣代陛下镇守并州。”

“彼时陛下从先帝的多宝阁上取了这一对柿子相赠。还道曾听文德皇后言,柿乃‘事事如意’,以此相赠,盼臣诸事如意。”

“臣这些年尊荣已极,皆是陛下所赐。”

皇帝眼前一如既往有些模糊,他伸手接过这对黄翡雕琢成的柿子,冬日里,玉质一片冰凉。

他声音薄的如同冬日里散开的雾气:“大将军若去,朕于朝堂再无可依。”

李勣一世谨慎小心,用皇帝的话说,便是‘历三朝未尝有过’。

哪怕皇帝从不避讳在众人面前提及他是托孤重臣,待他亦多如师长般敬重。但自皇帝登基,李勣在他跟前,便没有一点逾越身份的言行,皆是以臣下本分自居。

直到今日。

他才稍稍逾越一二,像是一位老师与长辈一样,语气温和但却不那么毕恭毕敬,对皇帝道:“陛下这些年困于病痛,已然做的很好了。”

“来日九泉之下,先帝若问起,臣亦如此道。陛下无负先帝托付社稷。”

皇帝终于榻前泣泪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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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戊申,尚书左仆射、太子太师、英国公勣薨。

是冬无雪。[2]

次日恰好是大朝会。

礼部尚书许圉师带着礼部通宵达旦为英国公拟了数个谥号,以备皇帝明日择选。

然而次日大朝会,皇帝不但久违上朝,还根本未用礼部拟好的谥号。

直接为英国公定下谥号‘贞武’。

朝臣们是略有些惊讶的:因‘贞’字多用于文臣,且是最顶尖的文臣。比如魏相谥号便是‘文贞’。

姜沃更知,虽说后世排谥号,最佳是文正,但其实‘正’字是为了避讳宋仁宗‘赵祯’的‘祯’字,才把文贞改为了文正。

此时文臣宰辅最佳之谥,便是‘文贞’了。

如今,皇帝却定下一世战功赫赫的英国公谥号为‘贞武’。不过朝臣们也只是略略惊讶一下,并无异议。

出将入相,英国公当配此谥。

议过谥号,还要议及……下葬事。

尤其是下葬之所:说来,英国公历经三朝,究竟陪葬何处皇陵,还得看皇帝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