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围巾(第30/31页)
2001年年底,老扁担回家过年了。之后,却没有再来。老扁担去世了。他的儿子来了,模样与老扁担一个模子倒出来似的,只是皮肤舒展,笑意轻率,年轻许多。年轻人挑了老扁担的箩筐,坐在了我们花桥苑大门口的台阶上。老扁担的去世,没有详细过程。任人怎么询问,也没有详细过程。就是老扁担有病,长年过度劳累,早就是一身的病;大年三十,吃了年饭就倒头睡觉;初一早上没有起来,一看已经死在床上了。年轻人叙述他父亲的死,好比叙述春种秋收,是一桩大自然的事情:人老了,又穷,又累,又病,熬不过去,便死了。
张华很生气,说:“你这个年轻人!怎么话也说不好?”
年轻人便怯怯;再叙述,还是大笔书法,寥寥飞墨;看似薄情,却也自有乡下人的拙朴大气;人死如灯灭,灯灭了,他的那一个世界就黯淡了,消失了;活着的人,还能怎样?
只有老扁担的围巾,是一点人工色彩,是一段春种秋收之外的童话。
老扁担非常喜欢俄国作家托尔斯泰,有一天他在阅读中了解到,老年的托尔斯泰,最后离家出走,只是围了一条他喜爱的长围巾;于是老扁担也就给自己弄了一条长围巾,长年地戴着,还要求他死了以后给他陪葬。老扁担古怪行为,在乡下十分扎眼,惹得村里人人嘲笑,他的妻子为此与他多次大吵大闹。老扁担去世以后,他妻子立刻将那条围巾拆了,让媳妇给黑泥鳅织了一件毛衣。
这真是尘归尘,土归土,绒线归于毛衣,温暖归于孩子;童话是凄凉了一点,倒也挺好,老扁担的围巾,也不可能有,更合情合理的结果。老扁担的围巾,不是妻子、爱人、相好织的,是他自己;看来并不是所有的故事,都与女人有关系,那是一条托尔斯泰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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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老扁担的围巾,在我们这里,便是不可以嘲笑的了。老扁担孤身一人在这个巨大的城市谋生,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一个人,若实在活得一无所有了,也许就是要依靠一点信。信一点什么,这是至关重要的。1949年前后,我祖父的家道,已经落魄得无可奈何了;十二个子女,死的死,枪毙的枪毙,遭横祸的遭横祸,只存活了三个;屋子失火,箱子失窃,刚刚在乡下置买的田地,必须全都放弃,不然就会被划成很坏的阶级成分;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家祖母,还是和了黄泥巴,捏了一个土地菩萨,顿在灶头;只要家里揭得开锅,全当是在香火供奉。再穷的日子,再背的时运,心还是要往一处寄托,以便获得稳妥安静。人能够稳妥安静了,就大方了,喝稀粥吃咸菜,也十分泰然,不觉得颓废潦倒。我的记忆中,还有我祖母的印象,那时她早已过了古稀高龄,模样与家里那尊百子罗汉一样,胖胖的,瘪瘪嘴,总是一张笑脸;夏夜乘凉,喜欢把衣服脱了,露出背来,叫我们小孩子用指甲给她刮痱子;刮三颗痱子给一分钱。祖母的痱子一颗颗,米粒大,晶亮晶亮,用指甲一刮,就“别”的一响。刮完了痱子,便扑老马入和痱子粉;再转过身来,蹲在她膝前,领取工钱;她就往你的小嘴里抿进一粒生姜糖;小孩子不喜欢吃生姜,祖母就说:“生姜糖又不是我给你们的,是灶上的土地菩萨给你们的,给的时候他还念了一句经,说是‘冬吃萝卜夏吃姜,省了医生开处方’。”我们便信了,便把生姜糖含在口里了;便也记住了土地菩萨的那句经文;后来当然也知道那是一句俗话;不经意中,也把这句话,传给于自己的孩子,孩子也一下子就记住了。人生代代的传承;代代的人生态度,都要在有信之中;有信之时,只觉得俗话是经文,经文便也是俗话。我们的宗教在自己心里,无论是一尊黄泥巴菩萨,还是一条托尔斯泰围巾,都是一种信。也正如释迦说的,不可以三十二像得见如来;法是无处不在的,但要你信。
我们凡人,小小的市民,日子是散在的珠子,信是线;用线串了珠子,日子便有了依托;任风雨怎样地变幻来去,日子也总会有秩有序地一粒一粒地过。
新年的三月,我买到新的住房了。我开始收拾整理,日日打包,准备搬家。
夜里,张华来,脸容收敛,端端正正,是少有的稳重认真,说:“我有个事情求你,髓便你做不做;如果你不做,也不用多说;你摇头我就走人。”
我说:“我做。”
张华把眼睛深深地看在我脸上,分明是欣喜我与她的好。张华拿出一条冥纸做的围巾,要我写上品牌名称,却是写托尔斯泰围巾。张华对托尔斯泰不熟悉,怕把名字写错。清明节快到了,张华还是要给老扁担做一做祭奠。不做她心里头怎么也过不去,这几天夜里老是有恶梦。老扁担这个人,清淡到了只是馒头就咸菜,因此张华也不打算扎元宝扎小轿车什么的,麻将电视机美元都不要,连冥币大钞都免去,只是几扎清水纸钱,几本书报,一盒香烟和一条托尔斯泰围巾。张华问我:“这是他的风格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