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记 一九四一年十月·陪都重庆(第5/7页)

苏从远皱眉,“就算她没有亲手害过中国人,也是为虎作伥,不只做日本人的情妇,她自己也供认曾帮日本人做过事,这就是不折不扣的汉奸!就算有天大的苦衷,也不是可以被饶恕的理由。一个人的小苦小痛,怎么能够凌驾于亿万国人的苦难深仇之上?”

她转过脸来,目光一闪,仿佛带了一种异样的神色看向苏从远。

苏从远迎着她的审视,肃然说:“有些错误可以宽恕,有些罪恶永远不配得到怜悯。”

她一语不发地看着他,神色依旧漠然,眼中对他的轻藐却似悄然淡了。

被她这样一看,他反倒局促起来,心里一乱,威严就不知了去向。

她沉默片刻,仰头靠在壁上,平静开口,仿佛不带喜悲——

“当时三浦诚看在钱的分上,将我藏在车里偷偷带出去,中途被一个叫鹿川的队长发现。那禽兽想要凌辱我,被我夺枪杀了。三浦诚怕事情暴露,脱不了干系,就将我送上火车,让我逃得越远越好……他本想杀我灭口,也许是不敢,也许是太惊慌,总之还是让我走了,”她哑着声音,缓缓地说,“后来他和白兰香一起被抓住,成了俘虏,被押到这里。三浦诚没多久就被枪毙了,死前留了一封遗书,让白兰香在战后转交给他的家人……白兰香当时有了孩子,她想给孩子留下一点父亲的东西,就把遗书藏了起来,那时我并不知道。”

苏从远紧皱着眉头,“之后呢?”

沈雨林良久沉默,无声地叹了口气。

苏从远追问:“你为什么要帮白兰香逃跑?”

“白兰香怀孕的事被发现,她们不许她把孽种生下来,迫她堕掉,”沈雨林神容黯淡,缓缓地说,“她求我放她走的时候,跪在地上磕头,磕得一脸的血……我并不是可怜她,只是不想看到一个尚未来到人世的孩子,要用生命为父母赎罪。”

昏暗的灯光下,他没有作声,只是看着她。

“我放了她,给了她一件衣服御寒,”她疲惫地笑笑,目光清幽,“后来她在路上被逮到,搜出三浦诚的遗书,这遗书和我的衣服,便是他们认为我通敌的证据。”

“就是这样?”苏从远问。

沈雨林颔首。

两人对视。

如豆灯光无声摇曳,将两个影子投在墙上。

苏从远转过脸,回避似的,草草在本子上写了几笔,分明又写得心神不属。

“她被抓回来的当晚,孩子就堕掉了,”她忽又低低地开口,“我被关在她隔壁的牢里,听见她哭了一整晚,哭到最后再也哭不出声才停下。”

问完了犯人,录好了新的供词,苏从远的差事就算办完了。

风尘仆仆赶了大半天路来到这里,眼前过了晌午,再不动身天黑前就回不了师部了。苏从远却索性在老乡家里住了下来,到夜里又去了那个粮仓改建的牢房,也不进去,就站在一堵土墙外边,不知听什么听得专注。

老乡跟过去,依稀听见关押在里面的女犯哼哼叨叨,在唱着什么歌。

苏从远一声不响地听了许久,转身走开。

老乡追上去问那女子在唱什么呢,苏从远笑笑,说没什么。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喑哑幽微的歌声,断断续续,一直徘徊耳边。

她唱的是《满江红》。

回到屋里,苏从远在炕上坐下,就着一盏如豆昏灯,翻看原先的审讯记录。

萦绕心头的那双眼神,徘徊耳边的歌声,又扰得他不能安宁。

月上中天,窗外寂静,苏从远披了外衣,端起油灯出门。

到了门外,听见她还在唱,直到听见开锁的声音,骤然停了。

油灯灯芯很短,豆苗似的一点火光,照不到缩在炕角的人影。

但他感觉得到她从黑暗里投来的警戒目光。

“为什么一直在唱《满江红》?”他端着灯,温和地问她。

她不回答。

他又问:“岳飞冤死在风波亭,你反反复复唱这个,是想借此陈冤?”

她却一声嗤笑。

苏从远走到炕边放下油灯,正色说:“你既认为自己是被冤枉的,我也愿意为你陈述实情,你就应该老实交代清楚你的身份来历,什么家庭,什么职业,你若心中无愧,这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白天劝了那么多,你还是不肯说,凭这一点,我就没法再帮你澄清冤屈,你就算唱一整宿的《满江红》,也无济于事。”

“什么冤?”她蓦地笑出声,语声全不掩讥讽,“我说过要杀就杀,犯不着陈冤求情。这《满江红》是我幼时所学的第一首歌,是父亲一句一句教会我唱的,我想起他,念起他,唱一唱这首歌又怎样?”

苏从远怔住,只见她伸手拨开脸上散乱的发丝,倔傲地扬起脸,下巴尖削,轮廓分明,清瘦苍白的一张脸,修眉浓睫,眼睛又深又亮,“你要问我是什么出身来历,我就告诉你,我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的英名容不得半点玷污,我宁可一死,也不会让你们把诬陷我的罪名栽赃到他的姓氏上,他的名讳,你也不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