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金笼

谁想,铁横秋却是粗枝大叶,难以明了,只是怔怔地望着他,一时语塞,不由自主地在心中反复咀嚼起这句话来。

铁横秋正自想着,却被月薄之接下来的动作搅乱思绪。

月薄之的指尖拂过,层层叠叠的衣摆如同被风翻乱的书页。

铁横秋瞳孔微颤,看着眼前人眸中翻涌的暗色。

濡湿的水声传来,或许是从更漏那儿发出的,又或许不是。

月薄之在这里头和他共处了很久。

在月薄之看来,还可以更久。

然而,他总有些时刻不得不暂时离开。

每当月薄之不在,陪伴铁横秋的便换成了夜知闻。此外,大约是怕他烦闷,殿内特意搜罗了许多市井流传的话本子,堆满了整面墙的书柜。

若叫外人知晓,魔宫深处这方寝殿里,竟无一部正经典籍,反倒塞满了供人消遣的闲书,怕是任谁听了都要摇头不信。

月薄之走得很慢,来到了门边。

为着不容打扰的私密,魔宫本就不设多少亲卫。而这条位于七七四十九重禁制尽头、通往寝殿的最后一段长廊,更是常年空寂,连呼吸声都显得突兀。

过去四年,月薄之早已数不清自己在这条长廊上往返过多少次。每一次,他都独自吞咽下这份死寂,久而久之,他甚至以为自己早已与这份寂静融为一体。

可就在今日——

当他即将走到尽头时,轻快的笑声竟从门缝间漏了出来。

月薄之蓦地停住脚步。

他就这样僵立在原地,再未向前一步。

他分明是这座魔宫、乃至整个魔域至高无上的主人,可是此刻的他,却像个不见得光的小偷一般立在门边,竖起耳朵去听里头一丝一毫的动静。

夜知闻吱吱喳喳的,伴着铁横秋的笑。

那笑声清朗明快,像雨点打在冰面上,一声声撞进月薄之的耳中。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铁横秋这样笑了。

当然,铁横秋从未在他面前这般开怀大笑过。铁横秋惯于审时度势,在他面前永远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连笑容都是内敛含蓄的。

铁横秋是从未在他面前这般爽朗大笑的。

铁横秋总以为月薄之那抹温柔浅笑是世间难得的珍宝,却不知在月薄之心里,他这般毫无防备的爽朗笑声,才是真正的可遇不可求。

月薄之站在门外好一会儿了。

大概因为他知道,他一进门,铁横秋就不会笑了。

当然,夜知闻也不会吱吱喳喳了——但谁在乎呢。

月薄之在门前徘徊,脚步轻得像片落叶。他时而抬手欲推门,时而又收回手来。最终,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阴影里,任由门内的笑声一点点像雨丝般浸湿他的心。

这点春雨里,忽而闪过一道闷雷般的话音。

他听见铁横秋低低地问夜知闻:“对了……你知道汤雪……”

夜知闻的声音明显一滞:“汤雪……汤雪怎么了?”

“没、没什么。”铁横秋欲言又止。

“哎呀,这话说一半藏一半的,要急死我吗?”夜知闻急不可待地道,“快说啊!”

铁横秋静了一会儿,方说道:“你知道他已经不在了吗?”

“不在?是去买菜了吗?”夜知闻没理解。

铁横秋震撼:“……你都四年没见他了,你觉得他是去买菜了?”

夜知闻注视着他凝重的神色,渐渐觉察出不对,声音也轻了下来:“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铁横秋闭了闭眼,终是沉痛开口:“他……已然陨落。”

“他……你是说他死了?”夜知闻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呃……这怎么会……”

铁横秋刚要开口,殿门却在此时倏然打开。

不需要抬头看,就能知道来的人是谁。

夜知闻立刻噤声,肩膀不自觉地缩了缩,像是随时准备剔毛的小鸟儿。铁横秋亦垂下目光,眼底掠过一丝心虚。

月薄之的目光缓缓扫过二人,只见夜知闻正搀扶着铁横秋,而铁横秋整个人的重量几乎都倚在了夜知闻身上。

月薄之的眉心骤然一蹙,眸色倏然沉了下来。

夜知闻背脊一凉,抬头正对上那道冰冷的目光,顿时恍然大悟:不是吧?我的醋也吃啊?

我只是一只鸟啊大哥。

你当什么魔尊啊,你去酿醋吧。你就往护城河那儿泡个澡,整个血诏城都能蘸饺子了。

虽然心里可以吱吱喳喳,但表面上夜知闻只可以老老实实。

他动作麻利地将铁横秋扶到软椅上坐好,随即迅速退开两步,双手规规矩矩地垂在身侧,连衣角都不敢多碰一下,说道:“是主人说要多活动筋骨,好让腿伤快些痊愈。”

铁横秋不知道夜知闻心里所想,看着夜知闻突然变这么规矩,竟有些好笑:在月薄之面前毕恭毕敬唤我“主人”,私下里却勾肩搭背喊我“哥们”。没想到这脑袋只有核桃仁大的傻鸟,也学会人前人后两副面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