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伏昼泉(一)(第2/2页)

纵然阿织早就听说过浸骨,但她从没想过,奚寒尽的浸骨,会是这样的。

她就坐在他的对面,眼睁睁地看着四根泉针从他的指尖,慢慢进入他的体内,游走过他的百骸心脉,最后渗入魂骨。泉针从不同的起点,沿着魂骨,一点一点地剔过去,极慢,极重,极缓,将那些附着于魂骨上,已经与魂融为一体的魔气挑出来,就像连皮带肉地从血中挑出筋。

这不是一般的酷刑,它作用于魂上,比凌迟更凌迟。

而在这样难以言喻的剧痛下,人却不能睡去,不能在大梦中躲避片刻,那一丝清茴香气残忍地吊住奚琴的神智,让他清醒地感受着周身的酷刑,他是施刑者,也是受刑者。

这到底是奚琴第一次为自己浸骨,又同时下了四根泉针。

终于,他一时没控制好,一根泉针失了力道,带着刚挑出的魔气直入他的魂魄,魂身被侵染,奚琴终是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吟。

这一声痛吟,就像方才那根泉针扎入了阿织的心底。

难过沉闷不堪,泉雾浓得让人无法呼吸,她感到无措,纵有浩瀚灵气,无上修为,可她在此时此刻无计可施,她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无措,整个人仿佛被一种无边的无助感包裹。她似乎被抛去半空的不知名处,不知何处可以落足,慌张着想要落足。

就在这时,奚琴忽然开了口,他道:“阿织……”

他睁开了眼,半垂着眼睑看向她。

他的声音很轻,浮在那里没有力气,但他就像知道她此刻的心境,知道自己方才的一声痛吟露出破绽,令她担心了。

于是他说:“别怕。”

这一句“别怕”,终于把阿织在心中积蓄已久的难过、自责、心疼全都释放了出来,以及对眼前这个人已经察觉,尚未悉心体悟的感情。

心上有什么漫溢出来,像涨潮的春江水,一开始徐徐,到后来渐渐汹涌,阿织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在当下这个时候,说什么才合适,她问:“奚寒尽,我能为你做什么?”

一顿,她的语气变得涩然不堪,再次问,“奚寒尽,我能不能……为你做点什么?”

带着一丝恳求与仓惶。

仿佛亦是想助自己脱离眼下困境。

奚琴的视野已经有些模糊了,思绪亦开始纷乱。纵使有清茴香吊着神智,他还是免不了在真实与虚幻间徘徊起来,仿佛在大梦的边缘徘徊。倒也是,他是半仙,又不是神,半仙的七情都在,这样的时候,神思薄弱,大抵只能被情与红尘记忆左右了。

听了阿织的问,奚琴没有回答,半阖的双眸注视着她,片刻,他伸出手,掌心冰凉又滚烫,抚上阿织的面颊。

剧痛让他忘了自己是谁,只觉眼前人终于又回到那幅熟悉的,牵挂了一场前世今生的样貌。

他的指尖颤抖着,非常珍惜地摩挲过阿织的眼睑,擦过她的睫尖,轻声问:“眼睛……还疼吗?”

旧伤还是旧日痕迹。

灰白瞳色提醒着当年他是如何看着她受伤,看着自己无能为力。

阿织摇了摇头。

可奚琴没有松开手,他已经放弃抵抗,在汹汹涌来的思绪中沉沦,然后不受控地在无边思海中捕捉到一丝无比强烈的念头,于是他唤道:“师妹……”

阿织一听这个称呼,心竟跟着颤了一下。

她已经知道眼前这个人,她今生喜欢的这个人,就是前世的师兄。

可这个事实仿佛被搁置在了彼岸,她始终捡不起来,而如今,这一声“师妹”仿佛载着这个事实,泅渡千里万里,来到她的孤岛,把汪洋里最珍贵的那一只贝壳送到她的手里,令她触眼心惊。

阿织其实知道奚琴与叶夙其实很像的。

无论是样貌,还是性情,尤其在奚琴卸下今生所有伪装的时候。

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他努力了二十二年,终于跟师父学会爱恨由心。

可直到今日,眼前这个人才跟前尘的那个人彻底联系在了一起。

那日在照天镜中,境外人与镜中人之间的边界也不那么分明。

这个事实让阿织一下乱了,心颤并未停止,悸动加剧,较之在无间渡结界的那一次,较之在栖兰花海的那一次都更加强烈,近在咫尺的容颜令她无法顺畅呼吸,抚在颊边的手滚烫得像要烧灼起来,比幽冥火更烫,阿织不知道,这一切变化是不是因为自己找回了身体,找回了五感。

她还没来得及细思,陷入沉沦的奚琴已经闭上眼,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