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九死十三灾中

厉小卜才十一二岁,眉眼也还端正,滴溜圆的一双大眼,高鼻梁、薄嘴皮,上下四颗尖尖的虎牙,有个机灵样儿,只不过有脑子却没用对地方,几乎跟当年的姜小沫有一比了。他打小不乐意去学房念书,成天跟街上调皮捣蛋、胡打乱闹,天上地下没有他不敢干的事。那一年正值三九,冻得大河封盖儿,耗子都不出洞了,一夜之间下起了鹅毛大雪,他跟一伙小哥们儿在雪地里转圈撒尿,比谁画得圆,谁输了谁认罚。这小子最愿意出风头,恨不能画个大圈降服众人,怎知道尿不够了,一个圆没画满,虽然后悔水喝少了,倒是愿赌服输,光着膀子围着四面城墙走了整整一圈,一边走一边大声嚷嚷:“天太热了,热死人了!”引得一街两巷的大人孩子全瞧他。有钱有棉袄的瞧着他可乐,没钱披着麻袋片儿的恨得牙根痒痒。他不管那套,自以为露了天大的脸,昂首挺胸回到家里,给他爹妈气得!出去时挺白净一孩子,玩半天回来冻得跟小胡萝卜似的,两道大鼻涕变成了两个小冰柱子,在嘴唇上支棱着,两耳冻得通红,拿手一拨拉就能掉下来。他进了屋马上了,腿脚一软,跌坐在地上抖如筛糠,上下牙碰得“咯咯”响。爹娘只有这么一个孩子,打也舍不得真打,数落一顿,拍了几下屁股蛋子,叮嘱他以后不许去远处玩。又掰了几片冻白菜帮子,用水煎成烂糜,给他擦洗冻伤。饶是如此,这孩子仍是感冒发烧七八天没下来炕,好悬没把小命扔了。但他窜皮不入内、越淘越没边儿,不让去远处玩了,就跟家门口作祸:逮着家雀喂巴豆,拉得街上人一身青屎;马屁股里塞辣椒,住店的骑上就尥蹶子;过年的时候追着粪车跑,往里边扔二踢脚,炸得街上全是屎汤子。凭借这身“本领”,厉小卜俨然是这一片儿的孩子头儿,虾找虾、鱼找鱼、歪毛找淘气,从七八岁到十来岁调皮捣蛋的坏小子全听他招呼,成群结队往街上一走,那也是撇舌咧嘴、不可一世,老虎的屁股都恨不能摸两把!

您甭看这么个人嫌狗不待见的倒霉孩子,在窦占龙眼中却是一宝,因为厉小卜不只调皮捣蛋,赴水的本领也无人可及。要说老年间,天津卫的孩子河边生河边长,不会水的不多。三伏酷暑烈日当头,蒸得人脑瓜顶冒油,大人们兴许顾及脸面,小孩子可不管那套,吃饱了消食儿,光着屁股就往河里蹦,猫蹬狗刨一通扑腾,水性全是这么练出来的,根本不用人教。厉小卜则是胎里带,下水跟回趟姥姥家似的,翻着花儿打着滚儿地捕鱼捉虾逮王八。越游越不愿意上岸,往水面上一躺,翘着双脚,两手托下颌,仰着鼻孔随意呼吸,想浮多久就浮多久。论起在河里憋气,厉小卜在整个天津卫排名第二。据说排名第一那位,外号叫“浪里钻”,跟厉小卜比试扎猛子,下了河之后再没上来,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估计是一脑袋钻进淤泥里闷死了。

窦占龙看得出来金蟾躲在何处,怎奈海眼太深太险,蛟龙下去也得打转儿,必须借助厉小卜这身水性。不过那个小蛤蟆逃得太快,他丢失了落宝金钱,还得再找一件合适的宝引子方可下手,否则下去也白费。自此之后,他夜里在厉家老店歇宿,白天出去踅摸宝引子。窦占龙四处这么一溜达不要紧,跟着他的傻哥哥可逮着机会解馋了,离家二十载重回故土,真可以说“如龙归海、似虎还山”,看什么什么亲,喘气儿都痛快。成桌的大菜他不惦记,以前也没怎么吃过,单单街头巷尾、狗食馆子中的各类小吃,那就够他忙活的。打早上一睁眼,大饼、油条、豆腐脑、卷圈儿、馃篦儿、锅巴菜、炸糕、面茶、菱角汤;中午羊杂汤配烧饼、牛肉回头酸辣汤、水馅包子就着两掺的稀饭;晚上找个清真小馆,奶爆里脊、老爆三、黄焖牛肉、炖窝骨,再来上一屉羊肉蒸饺,吃之前先咬个豁口,“滋儿滋儿”地一嘬一口油,醋碟里打个滚儿,立马凝上一层白油,再没这么解馋的了。这还不提他最得意的,傻子河边生河边长,当混混儿也是在鱼市上,此时节水里的东西正肥。咸水中有满盖的梭子蟹、满籽的皮皮虾、四指宽的鲜带鱼、一拃多长的大对虾;淡水里也净出美味,鲤鱼可以罾蹦、鲫鱼加豆腐吊汤、鳜鱼淋上黄酒清蒸、麦穗鱼放糖醋酥焖,河虾洗干净了裹上一层面,下到油锅里炸得酥脆,撒上把花椒盐;半咸半淡的也有,河海交汇的两合水里还有紫蟹、银鱼,拿砂锅煮了下酒,闻见味儿就得垂涎三尺。吃美了再去到城里城外的杂耍园子、玩意儿场子,听听琴书、看看戏法儿,鼓曲、梆子、大口落子,嗓门一个比一个冲,什么叫发头卖相、哪个叫横竖嗓音,乐得傻子直淌大鼻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