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记 一九四一年十月·陪都重庆(第2/7页)

自八月上旬,日本发起那一轮丧心病狂的持续轰炸,仍未能将重庆的抵抗意志击溃,这两个月来轰炸开始慢慢减少,似乎日本人也终于明白,无论倾泻多少炸弹也征服不了这座城市。

从废墟里站起来的人,仍在原地重新修建起家园,开始新的生活。

只是在那场轰炸中被夷为平地的沈家花园,却没有复建。

如今,沈家花园的废墟已被填平,由张孝华亲自设计的一座纪念碑,却将要破土动工,以兹纪念在那场轰炸中为保卫家园而牺牲的空军将士。

随着沈家花园一起被埋入废墟的,还有轰炸之时,来不及抢出来的日记本和相片簿。

当日万里迢迢从香港带来,随身不离,锁在床头抽屉里,特地用不怕水火的铁盒子装着,便是想着,哪怕遇上空袭,房子烧了,东西却不至于毁坏,总还能找出来。

然而,当薛晋铭说那盒子被垮塌的废墟掩埋,要待废墟清理之后才能找到时,她却说:“埋了吧。”

她还在病床上,刚刚抢救过来,声音微弱而清晰,“别再找了,既然埋在了下面,就从此埋了吧,埋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只有我自己知道,只有我……”

他怔在床前,握了她的手,看着眼泪慢慢从她眼角流下,看她半合着眼帘,静静微笑。

纵是笑着,那眼泪却不住地淌下来,湿了鬓发,湿了枕头。

终究还是下了这决心,将过往深深掩埋,哪怕忍着撕心之痛,却也是短痛胜长痛。

尘归尘,土归土,已经逝去的一切,就此封存,永不再开启。

那日记本里的朝朝暮暮,相片簿上的一颦一笑,再也看不到和触不到,藏在字里行间的缱绻情深,早在四年前已随那人而去,如今将这空壳片纸也长埋地下,权作相思冢。

埋了相思,葬了记忆,连同她的前半生为殉。

而她的后半生,到底还是许了另一人——在死别将至的时候,亲口许给了另一个等待她已二十年的男子——若能不死,便以漫漫后半生,与子偕老。

他握了她的手,缓缓引至唇边,吻着她冰冷的指尖。

她的手颤抖着轻轻描摹他的唇,循着旧时记忆,犹如往昔温软……他闭上眼睛,气息暖暖拂在她掌心,一动不动,任她掌心抚上他的脸颊。

扑棱棱——

停在扶栏上的麻雀不知怎么惊了,拍打着翅膀飞走。

念卿自恍惚里收回神思,看着庭院里挥汗如雨的薛晋铭,不觉莞尔,扬声笑道:“傻子,没有你这样种花的。”

薛晋铭停了手,转身望向这里,脸上挂着汗,却笑得双眉斜飞。

许久没见他这样笑过。

“你上来。”念卿朝他招手。

他放下花铲,一手泥巴也不洗,噔噔地跑上楼。

念卿已在热水盆里绞好了毛巾,正要递给他,一看他的手,便嗔道:“快洗了,脏得要命。”

“我还没种完呢,洗了又要弄脏……”薛晋铭举着一双泥手笑道,“念卿,你去瞧瞧今天这几株如何,上回那些花儿你瞧不上,这次可是好东西,不过你准猜不到怎么得来的!”

念卿拿毛巾擦去他一脸的汗,悠然而笑,“还能怎么得来的,不外乎买的、偷的、抢的……总不会是你吹毫毛变出来的。”

“揶揄我是孙猴子,那你又是什么妖精?”薛晋铭挑着眉毛笑,“告诉你吧,这是我从缙云山下一个老农家里换的,那也是个爱花人,原本说什么也不肯将这几株‘千堆雪’给我,后来我拿车子同他换,他才肯了。”

“你用一辆车换了几株花?”念卿错愕。

“不是一辆,是两辆,”薛晋铭笑得十分自得,“我将同去的另一辆车也给他了。”

周妈在一旁咋舌倒抽凉气。

念卿啼笑皆非,倒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薛晋铭只是笑,“还有一株没种完,我先下去……”

念卿打断他,“别去了,这么大太阳晒着……”

薛晋铭打断道:“我不热。”

“谁说你了,”念卿失笑,“我是心疼那些花儿,你见过谁半下午栽花吗,这时候暑气大,花儿不易栽活,得等到夜里阴凉了再栽。”

薛晋铭怔住,“是吗,这……怎么不早拦着我,那两个花匠也不说,岂有此理!”

周妈却在一旁插嘴,“怎么没说,都劝您晚点儿再种,可您理都不理,谁还敢扫您的兴。”

薛晋铭哑然,看着自己一手泥巴,又看看念卿,讪讪的神情引得她忍俊不禁。

“把衣服换了,我们去一趟城里,明天蕙殊就带着慧行和英洛回来了,慧行的新房间还缺些布置。”提起慧行,念卿又忍不住数落他,“你也真冒失,把慧行一个人塞上飞机就送到昆明去,那么小的孩子,你也放心。”

“有君静兰送他嘛,你那时在医院里,我顾不了他,放他在家里也是淘气,不如送到昆明让蕙殊看着,”薛晋铭蓦地想起,“对了,我还没告诉你,这次许峥要一起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