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记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陪都重庆(第4/8页)

霖霖一惊,“我是说,她自幼失去亲生母亲,只有薛叔叔这么一个亲人,也着实可怜。”

母亲明亮的目光令霖霖慌忙低头回避,静了片刻,才又缓缓地说:“我所拥有的,比她多了许多,比起敏敏我已足够幸运。”

全未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念卿一时悸动,藏在心里最不愿勾起的记忆重浮出——永远沉睡在月季花下的容颜,再也不会记恨她的念乔,仿佛又活生生地站在眼前。

“妈妈,我——”心中涌起一股冲动,令霖霖抬头冲口说道,“我不想和高彦飞在一起了。”

念卿惊诧扬眉。

霖霖咬了咬唇,索性硬起心肠一口气说下去,“我知道今天高彦飞的母亲也在,你请她来,是想商议我们订婚的事情……可是,可是我现在,已不喜欢高彦飞了!”

念卿定定地看她良久,缓声问:“这就是你带新朋友来的目的?”

霖霖咬着嘴唇,只是摇头,却不回答。

“胡闹!”念卿有些动怒,起身将椅子重重推开,“那英国人与你结识才几天?”

“我没有胡闹,”霖霖倔强地道,“这也不关Ralph什么事,只不过关乎我的自尊!我不允许一个男子在我和别人之间摇摆不定,要么他就一心一意,要么我就索性不要!”

灯光照在女儿年轻鲜妍的脸庞上,照着那副决绝无顾的神色,骤然像是见到从前的自己。念卿被镇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恍惚地望着霖霖,良久伸手抚上她脸颊,怅然叹了口气,“你这傻孩子,真是傻气。”

楼下传来的琴声如薄冰下潺湲流淌的溪水,听在耳中,勾人恻然。

一连串婉转音符之后,琴声却陡地止歇了。

琴键上的纤细手指顿住,敏言抬头,手腕被高彦飞捉住。他将她从琴凳上拽起,识趣的仆佣立即给唱片机换上新的曲子,大厅里重流淌起平安夜欢悦的乐曲。

“为什么不让我弹完?”敏言咬唇,想要挣脱高彦飞紧扣的手。

高彦飞将她带到角落的小沙发里,倒了一杯酒递给她,低低地说:“你怎么了,今晚是难得的好日子,为何要弹那样的曲子?”

“噢,我倒忘了,今晚真是一个好日子,”敏言仰面一笑,“难得高伯母也在,趁这佳节良辰,说不定夫人一高兴,就会订下你与霖霖的锦绣佳缘。”

高彦飞红了耳根,一句话也说不出,直直地望着她,看她一仰头喝光了杯中酒,仰在沙发上看着自己,一面笑一面说:“彦飞哥哥,我这儿提早跟你说声恭喜。”

她从未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他。

往日的她,时而冷淡,时而忧郁,待他喜怒无常,高兴起来叫他彦飞哥哥,不高兴时叫他高呆子。他却总是拿她没有办法,看着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子,有对幼妹般的怜惜,却没有对霖霖那样的敬慕。他向来舍不得惹她生气,总揣摩着她阴晴无常的小性子,设法逗她开心。却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好像拿捏住他的软肋,总能一个眼神就令他坐立不安。

此刻,她却在他面前说着这样的话,高彦飞只觉手脚无措,心里乱麻麻地搅成一团。

敏言笑了一阵,仰头靠着沙发,似喃喃自语,“彦飞哥哥,如果日后我做了什么没头没脑的傻事,你会不会原谅我?”

高彦飞怔怔地问:“你要做什么?”

“傻事啊,”敏言低笑,“傻丫头总是做傻事的,以前父亲叫我傻丫头,我还跟他生气……原来我真是这世上最傻的人,长到这样大,却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连旁人为什么待我好,为什么待我不好,也都蒙在鼓里……早知道是这样的,我也就不怨了。”

高彦飞听得皱紧浓眉,“敏敏,你在说些什么?”

敏言依然笑着,侧了侧头,流露出一丝顽皮神气,“高彦飞,你说,假如我和霖霖是真的姐妹,生在一样的家庭,你会不会喜欢我多一些?”

高彦飞呆望着她,从脸颊到耳根都红透,一时竟又结巴起来,“你,你这是什、什么傻话……”

“真呆!”敏言扑哧一笑,“得了,不逗你了。”

她咬唇看了他半晌,柔柔地叹了口气,竟拉起他的手,“彦飞哥哥,真对不起,我往日待你不好,待霖霖也十分任性,有时候我是故意气她,见你们所有人都那么疼她宠她,我就自己跟自己生气,也跟她生气。其实在我心里,除了父亲,最喜欢的便是她,只是我自己性子古怪……总之,往后你好好待她,你们是最般配的一对璧人呢。”

敏言一瞬不瞬地望着他身后的楼梯,“真的,你们真的很般配。”

楼梯上,长裙曳地的念卿款款走下,光华如夜幕中皎皎的月轮,照亮每个人的眼睛。

在她身旁的霖霖,则如夏日玫瑰一般明媚不可方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