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记 一九四〇年十二月·陪都重庆(第2/7页)

她沉默了下,从钢琴后面站起身,“把全剧基调定得这么软弱,悲则悲了,观众眼泪也赚了,但我们演出这幕剧的用意是鼓舞民众士气,而不是博取掌声和眼泪。”

她的话,激起台下一片赞同声,连女主角也点头支持,这令那编导模样的男子涨红了脸。

参与排演的学生们为这针锋相对的观点起了争执,各成一派,竟在舞台上辩论起来。

只见沈霖沉着脸,似乎心绪不佳,词锋也尖锐。

那男子辩论起来不是她的对手,支持者也不及她多,一言不合索性气得拂袖而去。她却也不客气,捡起他一怒掷在地上的话筒招呼演员们继续按她的主张重新排演。

女主角按沈霖的要求,将这一段重新演绎得恰到好处,悲怆不失坚强,痛苦中犹存希望,配上沈霖亲自弹奏的琴声,一幕下来,台下掌声如雷。

Ralph也混在人丛里忘情鼓掌。

沈霖笑着站起身,不经意间微笑低头,竟不偏不倚瞧见了他——人丛中那么高挑挺拔的一个人,并不太容易被忽略。她怔了怔,很快回过神来,朝他微微一笑。

舞台上排演到下一幕,另一位编导接过她手里的话筒开始给演员们讲戏。

她走下来,趁大家关注台上之际悄然穿过人丛,从侧门走了出去。

Ralph跟出来,在外面走廊柱子后找到她。

她低头拢紧大衣,在寒风中呵了呵手,回头对他歉然笑笑,“对不起,让你等久了,我原以为排演一次就可以结束,没想到排得这么不顺利。”

“演得很好,”Ralph由衷地赞美,“你的琴声太有感染力了,即使没有演员,仅仅用你的琴声也足够征服观众。”

“谢谢。”她淡淡地笑。

今晚的她,看上去和以往所见有些不同,不见了飞扬神采,平添了少女的忧郁。

“原来你叫沈霖。”Ralph微笑着低头看她。

她笑意寥落,像是没什么心情,只简单地说:“相机我带来了,放在后台,菲林取走了,一会儿排完戏我去拿来还你。”

Ralph苦笑,“既然没有菲林,相机也不用还了,送给你做见面礼物吧。”

她抬了抬优美的弧形漆黑长眉,“对不起,菲林我不能还给你,理由上次已和你说过。”

Ralph没有继续索要,只注视着她的眼睛,“你今天看起来不太快乐。”

她侧眸看他,小巧的鼻翼微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你有烟?”

Ralph将烟盒递给她,看她抽出支烟来,便为她点燃。

她才吸一口就被呛得大声咳嗽。

“你不会抽烟?”Ralph哭笑不得。

她瞪了他一眼,狼狈地跑到侧门,在石阶上大口呼吸清冷新鲜的空气。

身后的Ralph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从衣袋里掏出薄荷糖给她,“这样一点也不摩登,你还是个小淑女,别强迫自己用抽烟对付烦恼。”

霖霖好不容易止住咳嗽,顺势在石阶上坐下来,没有理会他。

他看她将已熄灭的半截香烟夹在手指间,怔怔低头,只看着那香烟出神。

静了半晌,霖霖低声说:“我想抽烟,是因为烟草有父亲的味道。他还在的时候,不管我有多不开心,只要跑到他身边,听到他的声音,就知道什么烦恼都会被他轻轻一捻就解决掉,世上没有任何事会难倒他。”

Ralph敛去笑容,低低地说道:“对不起。”

霖霖怅然地摇头笑。

他在石阶上坐下,和她并肩坐在一起,看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不再说话,就这么安静地陪她坐着,谁也不再开口。

寒风凉丝丝地掠过脸颊,地上落叶被吹得簌簌四散。

想起敏言,想起午间那一幕,霖霖不由叹了口气。

却听噌的一声,他点亮打火机,给自己点燃一支烟,再将小簇火焰举到她面前,替她重新点燃指间已熄灭的烟。他浅吸一口,示范给她看,“小口吸,慢慢地,再呼出来,对……”

霖霖依样照做,这回总算没有呛着,却皱眉摇头,“真难抽,烟熏火燎的……闻起来明明那么好闻,为什么抽起来像活受罪?”

他笑,“是啊,最好不要抽烟,香烟不是消除烦恼的灵药。”

她侧首看他,“那你自己为什么要抽?”

“我不是为了消除烦恼,”Ralph一本正经地说,“是为了看上去更像克拉克·盖博。”

她终于笑出声来。

Ralph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笑容,将手按在自己左胸上,缓缓地说:“有些人永远不会离开,不管什么时候,他们都住在这里,永远在这里守护着我们。”

霖霖怔住,目光刹那迷离。

抬手按上胸口,掌心下是心脏搏动的起伏,是血脉奔涌的声音,那是和父亲一样的血脉……眼前渐渐模糊,清晰浮现父亲的容貌,浮现出那飞扬的浓眉,那深邃坚定的眼睛,那睥睨从容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