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记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陪都重庆(第3/4页)

霖霖心里一凉,从未想过独当一面、令她景慕的燕姨也会说出如此失意的话。却听母亲缓声说:“太平盛世未必就没有苦恼,生老病死,人人都要这么走一遭,既已生在这时代,生在这国家,又有什么可畏缩回避?”

母亲语声低缓,入耳却似洪流撞上巨石,激起久久回声,令心境为之震荡。

燕姨神色也震动,良久沉默,紧抿的唇间发出一声叹息。她垂目看慧行,涩然开口:“我是个自私又懦弱的母亲。”

霖霖心里一酸,忍不住从后视镜里看母亲,母亲的神色亦恻然。

“燕绮……”母亲似乎不知要说什么才好,只叹口气,微垂的眼帘抬起,与后视镜中自己的目光相遇,仿佛知道自己在看她。霖霖怔住,只觉母亲的目光无比复杂,蕴藏着她看不懂的东西。

“每个母亲都是自私的,我也一样。”念卿看着后视镜里女儿稚嫩的脸和明净的眼睛,放缓了语声,低低地说,“我将霖霖留在身边,并非是多么深明大义,只是相信这场仗我们一定会打赢。既然她已目睹了战争的残酷,为什么不让她和我们一起目睹最后的胜利?”

回到家中,听母亲让老于安排明日一早送燕姨,霖霖这才知道燕姨是来带走慧行的。

原以为燕姨会就此留在重庆,这变故顿时令她惊愕得不知所措。慧行更是什么也不知道,自顾在院子里撒谷喂他那群宝贝野麻雀。霖霖忍耐不住,上楼想问个究竟,却见母亲的房门一直紧闭,燕姨在里头也不知和她说什么,两人竟关着门一直说到天黑。

到吃晚饭时,她们才下楼,看上去平静如常,谁也不再多说什么。

霖霖看着慧行一如往常的淘气模样,想着明天他就要被燕姨带走,一时心里耿耿难舍,又不能说破,吃着饭菜竟如同嚼蜡。

今天防空警报只响了一次,日本飞机在空中盘旋示威了一番,并没有丢下炸弹。昨夜击落的那架飞机令城中军民大为振奋,今日报章上大幅登载了照片,街头巷尾都在传扬我方空军的神威……入夜依然限电,母亲吩咐仆人们早些熄灯入睡,各自警醒些,以防夜间空袭。

燕姨在慧行房里,带着他一起睡了。

霖霖经过她的房间,看见行李箱已收拾妥当,连同慧行的小物件也已收罗齐整。

母亲的房门关着,却有光从门缝间透出。

霖霖迟疑地敲了敲门,门没锁,母亲淡淡说了声:“进来。”

床头一盏小灯,墨绿灯罩使得光线幽幽的。

母亲端坐桌前,专注地看着什么,知道是她进来,连头也没回一下。

霖霖轻轻走到她身后,发觉她似乎在看账册,不由得好奇,“这是什么?”

“钱。”母亲回答得言简意赅。

“什么钱?”霖霖愣住,探头去看,却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父亲留下的财产。”母亲语声平淡,把账册推到她面前,“我在看,留下我们日后过日子所需的钱,还有多少可以捐出去。”

霖霖拿起账册看了半天不得要领,茫然问:“我们有很多钱吗?怎么一直在捐,还没有捐完?”

念卿被她没心没肝的话逗笑,一手支颐,侧首瞧她,“如果我将你们霍家的钱全都捐了出去,不给你存嫁妆,你会不会怨我刻薄?”霖霖的脸颊腾地红了,撒娇地搂住母亲的肩膀,“你又消遣我,我才不要什么嫁妆!”

念卿微微笑,“那样你父亲可饶不了我,不管怎样,嫁妆还是得给你留下。”

霖霖羞得将脸埋入她颈间,“我才不嫁人,我要一辈子腻着你。”

“是吗?”念卿微笑,“那样有人要心碎了。”

“妈妈!”霖霖跺脚,佯装听不懂她的意思,红着脸岔开话题,“这回你又要捐钱做什么?”

“你燕姨的医院急缺药品,伤兵源源不断,轻伤员都用不上麻醉药。”念卿叹息。霖霖听得一阵心悸,却又困惑道:“药品紧缺不是没有钱买,只是供不应求,一时买不到吧?”

“有心买,自然买得到。”念卿淡淡地合起账册。

“你是说……那些黑市上的高价药?”霖霖一惊,“妈妈,你怎么能支持燕姨去买这种来路的药,这是在支持贪官败类发国难财呀!”

念卿苦笑,“发国难财的不在少数,我不买,燕姨不买,你以为他们就没有财路了?”

霖霖只觉怒火噌地腾起,“可你买了就是助纣为虐!”

“你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自然可以同我讲大道理,但那些用不上麻醉药的伤兵,是不会怪我助纣为虐的。”念卿心平气和地看了她一眼,起身将账册锁入抽屉,缓声道,“霖霖,你要记得,这个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只有绝对的错与对。”

霖霖听得气闷又懵然,却无法再与母亲争辩,闷闷走到床边坐下,赌气地一抽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