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记 一九四〇年十一月·陪都重庆(第3/5页)

时隔经年,忆起当日惊魂,林燕绮脸上犹有异样神采。

念卿抿起唇角,一丝笑纹如锋。

她知道,那个被薛晋铭亲手格杀的日本人,正是长谷川一郎。

长谷川之死,震动一时,其扑朔震慑,至今流传。名为商务顾问,实则是间谍头目与黑龙会要人的长谷川,被发现死在青岛隐秘的寓所中,死状惨厉——被人一刀命中心脏,刀尖透体,直直钉死在书写了大大“武”字的墙上,粉壁溅血,猩红遍地。

杀死他的那把刀,刀身铭有他的家徽,正是长谷川从前心爱的宝刀。

没有人知道刺客为何以这种方式杀死他,也没有人知道这把刀的来历。

这把刀,她见过——当她还不是霍沈念卿的时候,以“中国夜莺”云漪的身份,她周旋在风月场上,成为黑暗中的一颗隐秘棋子。当日,长谷川将那铭有家徽的宝刀赠给薛晋铭,她就在薛晋铭的身旁,闲闲地倚着他肩头,抬腕为他二人斟上“友谊”的美酒,颦笑间探得警备厅长与日本顾问的隐秘交情。

他抽刀出鞘,秋水寒光映亮深秀双目。

长谷川谑言,“薛君,美人在侧,不宜拔刀。”

他倜傥含笑,淡淡地看她一眼,“可这偏偏是个刀锋似的美人,对吗,云漪?”

寒光微漾,宝刀在他手中优雅一挽,冰冷刀尖挑起她下巴。

她笑,媚目如丝,刀光映入眸光,艳杀人。

恰是偎红倚翠旧时光,那时的薛晋铭犹是翩翩少年,意气飞扬,浑然不知一只脚已踩在悬崖边。被他所视为亦师亦友的长谷川引诱着、蛊惑着,使他险些陷身黑龙会,只差一步就踏入深渊,万劫不复。

无孔不入的长谷川,多年来在中国四处活动,贿赂政要,暗杀反日志士,为日本军方提供侵华情报。这个恶魔般的“故人”,终于被他用那把刀亲手除去,过往恩怨随之终结。

也正是刺杀长谷川之行,令他再度邂逅林燕绮。

林燕绮一手支了额头,苦笑道:“我们假扮夫妻,乘船从青岛到香港,谁知竟在一处港口不偏不倚遇上我的兄嫂。我家虽不是豪门大族,家风也向来严厉,家兄见我身边突然出现一个男子,简直勃然大怒。我本想澄清原委,谁知道……他竟将错就错,向我求婚。”

重提多年旧事,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酒意,林燕绮脸颊红晕浅浅。

“其实我明白,他是怕连累我清白名誉扫地,更怕说出原委,将我牵扯进暗杀事件,”林燕绮低头笑,“他是真正的绅士,从不肯让女子为难,总是自己一身承担。明知道我是一千一万个甘愿,他却还问我,如此阴差阳错嫁了他,会不会委屈。”

初相见,他是她的病人,眼盲,情伤,人憔悴。

那时她不敢想,做梦也不敢想,及至日后霍帅隐退,他心上的那人也随之远走,连茗谷旧地也付之一炬。她以为他到底该抹去心上旧伤了,他却孑然一身,继续漂泊,屡屡出生入死,投身最冷酷危险的事业。

转眼间那一双人,已经走了三年,她暗暗地等他也已等了三年。

没能等来金石为开,却等来一个阴差阳错。

念卿低低地叹了口气,目光柔如春水。

若仅仅只是阴差阳错,他岂会这样轻易就范?她太了解他,薛四公子若有一丝一毫的不情愿,那是谁也休想勉强得了的……他心里若没有存下林燕绮的影子,也不会甘愿迎娶。

那个时候,他是最孤单的。

她随仲亨走了,蕙殊出嫁了,蒙家喜添儿女,收养的孤女敏言也不在他身边。那时,他只有孤身一人穿行于明暗、风月、正邪、生死之间,没有归家之所。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薛晋铭,因为他们有同样的灵魂,都曾半生漂泊,都曾风月历尽,都曾一无所有,对家人与爱人的渴慕,都藏在谁也瞧不见的灵魂深处,如最薄弱的伤口,无论怎样小心掩饰,也终有被柔软之矛戮中的一刻。

如同她在当时的处境遇见霍仲亨,他也在最孤独惘然的时刻,遇见了默默等待他的林燕绮。

时也命也,这一段阴差阳错来得不迟不早,刚刚好。

“我这个人自小好胜,明知道他心中并未全然放下,我依然充满信心,认为只有想不到的办法,没有办不成的事情。旁人越是以为办不到,我就越要试一试。从前家父一口认定女子做不成医生,我便做给他看;院长认为眼科大夫不可能转为外科,我便去外科从杂役助手做起,照样也做成了……我自信可以令他全心全意待我,将你从他心底抹去。”燕绮笑得恍惚,抬眼望定念卿,“知道吗,很长一段日子里,我都暗暗同你较劲,却不知一开始就找错了敌人,挡在我和他之间的并不是你。”

念卿苦笑。薛晋铭那样复杂的一个人,还不是身在顺境中的林燕绮能够阅历的——已历经千帆的人,再不需要征服与被征服,他只是需要一分慰藉与回归。燕绮却想错了,错在千方百计地想征服他的心,越征服便越令他疲累,越令他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