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记 疏至亲·远至爱(第4/4页)

这一天,已令人期待了太久。这是万众翘盼的南北和谈,是两个政府跨越分歧与隔阂,终得见统一大业露出曙光。

“大总统已定下了北上和谈之期,他病况不稳,为免节外生枝,和谈达成之前,行踪对外界严格保密,越少人知道越好。你也不要对子谦和四莲提起,过两日我会以裁军巡检的名义外出,随大总统秘密前往北平。”霍仲亨深深望住念卿,淡定神色也难掩感喟,“医生已下了诊断,大总统深知自己病入膏肓,此次北上已抱定鞠躬尽瘁的决心……这时刻于他于我,于万千国人都太重要,容不得任何人节外生枝!”

念卿动容,良久垂下目光,轻轻叹道:“我懂了。”

“子谦如此执拗,错也在我……”霍仲亨黯然转过身去,不让念卿看见他脸上的伤感,“我这个父亲做得尤其失败。”

念卿心中酸楚,走近前去,默默从背后环住他,将脸贴在他背上,“子谦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霍仲亨落寞一笑,“随他吧。”话虽如此,子谦在牢里生病的消息仍令霍仲亨放心不下,嘱咐念卿次日亲自去看一看。

那是一座专门关押秘密囚犯的监狱,远在城郊,由旧礼堂改建。外院芭蕉掩映,一派浓荫,屋子里边却是潮湿闷热,甫一踏进去便有腐朽气息扑面而来,令念卿心头一窒。警卫将最里边的牢门打开,有几级石阶向下,通往一间昏暗的屋子。墙上小小窗孔被芭蕉叶半掩住,漏下几缕微弱光线,照见墙角的木板床。子谦就沉沉昏睡在半床破絮里,凌乱头发披散,遮了脸颊。觉察有人走近身侧,他眉头一皱,眼睛蒙眬半睁。

昏暗里,是个绰约如画的影子,往昔梦里曾见。这影子俯近,渐渐清晰,渐渐真切。

“子谦。”她柔声唤他。原来竟不是梦……他怔怔张了张口,喉咙里沙哑得说不出话,只望着她流波似的眼睛,仿佛一腔心事全都被她看了去。她带来的医生,为他量了体温,注射了针剂,又喂他服下了药。他顺从地任由医生摆布,素日里桀骜神情一丝也无存,只在吃药时皱紧眉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童。

待医生退出去,念卿望着他,叹了口气,也不说话。他垂下目光,呼吸却纷乱。“子谦,我不明白。”她淡淡开口,“为什么那些素不相识的人,对于你,竟能比父亲妻儿更要紧?他们的死活,值得你用这样的代价去争取吗?”

他抬起眼,凝望她,“对,你不明白。”

念卿蹙眉。

他笑了一笑,“那是信念。”

信念。不提这两个字,她倒忘了——忘了当初在北平学生运动里炙手可热的三位领袖人物,其中就有化名“郑立民”的霍大公子,忘了他早已拥有与他父亲截然不同的“信念”。

念卿哑然失笑,全不掩饰眼里的嘲讽,“是啊,多高贵的信念!”

子谦苍白脸颊微微涨红,被她的讥诮激怒,“你轻蔑这两个字,正是因为你不曾拥有,你活在浑浑噩噩的世俗里,看不到更深远的,如太阳、如明月一样辉煌的所在!”

念卿不说话,站起身来,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他迎视她,仿如被这样的目光泼了透体的冷水。“我没有你那么光辉的信念,我只知你的父亲在忧心家国大事之余,还被你搅得心神不宁;你的妻子整日流泪,牵挂你的安危;你未出世的孩子,也陪着她一起受罪……而你在这里空谈信念,空谈什么日月光辉!”念卿冷冷地看他,“你不觉得可耻吗,霍子谦?”

他苍白了脸色,哑声道:“如果这是你眼中的可耻,我愿意就这么可耻下去。”

“好,好!” 念卿怒极反笑,再不愿与他多言,转身往门口走去。却听身后,他沙哑了语声,一字一句道:“纵然这样的可耻,也好过成为第二个霍仲亨。”

“你说什么?”念卿惊诧回身,错愕到极点。

“我说,我不想做第二个霍仲亨。”子谦哑声笑,“自小听得最多的话便是将门虎子,他们个个都要我照着霍仲亨的模子,什么都学他,什么都像他!我却不稀罕,他有他的功名,我有我的信念,他分明已经走错的路,为何不许我换另一条路重新去走?他既然不曾走过,何以断定这条路不能抵达彼岸?”

念卿怔忡听着,良久,喃喃开口,“你就这么急于否定你的父亲,急于证明你可以强过他?”

子谦不答,眼里迷茫变幻,似乎自己也未把这答案想得透彻。

“假如最后的结果是你错了,你可会后悔?”她一双明澈眸子深深望进他眼底。

“不会。”他立时回答,语意坚决,“无论对错,至少那是我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