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记 妾不离·君不弃(第2/4页)

凌晨四点的书房里灯光大亮,窗外却还是一片浓黑夜色。灯下沙发上各坐着霍仲亨、薛晋铭与子谦,三人脸上都压着沉沉忧色。南北和谈已到了最紧要的关口,对于南方大总统的病况,各方也已做好最坏的打算。一方面两边皆全力扫除最后的障碍,力求尽快启动和谈,能早一日是一日;另一方面,假使大总统当真挨不到那一天,接下来的继任者便是和谈关键。

“大总统已秘密委任总参谋长为代执政,算是给了接班传位的名分,接不接得过手尚且难说。此人虽拥戴统一,却抱着一套硬搬英美的念头,提的是联省自治那一套。这套东西很得地方欢心,但以中国的实情,必然是要闹出乱子……他一心联合我之力,压制陈久善,我的条件便是放弃联省自治,要他全力拥戴南北商定的新宪。”

“这样一来,你与他也有了分歧,只怕他也会对你另生忌惮之心。大总统迟迟未肯放权给他,不是没有道理。”薛晋铭长叹一声,“可若不是他来接任,便要轮到陈久善头上,那岂不更糟。”

霍仲亨苦笑,“怕什么糟,这一盘棋反正早已糟透了。”听他说出这等话,才真叫薛晋铭与子谦暗暗一惊。竟连霍仲亨都对时局失望至此,作颓然之叹,岂不令人凉透肺腑。

“父亲为何这样说?”子谦率先忍耐不住,脱口反问他。

“这不是你该问的。”霍仲亨冷冷扫了他一眼,将他余下话语都迫了回去。缄默在旁的薛晋铭却蓦地笑了。

笑在眉梢,涩在眼底。

“从废黜帝制,建立共和,到复辟、内战、和谈……中国从只有一个皇帝,到没有皇帝,再到许多个土皇帝,闹了许多年的民主共和,反倒越走越偏,越走越窄。想要正正经经做事的人,处处碰壁;靠枪杆子和银元,反倒横行天下!起初我以为只是自己错了,便弃仕从商,改投实业。如今看来,或许不是哪一个人做错,而是全都错了,从一开始便错了。”

霍仲亨默然听着他的话,眼里有深深无奈和洞悉。二人都清楚对方心中所思,这也正是自己长久的困顿疑惑,却谁也解答不了对方的困局。 薛晋铭一双幽深凤眼,也落在霍仲亨脸上,落在他两鬓早生的华发——可知是多少日夜操劳的煎熬。眼前这人,是权倾一时的大军阀,是热血报国的真男儿,终究也只是为国为家操持半生的寻常人。若从一开始,所有人走上的便是一条歧途,纵有盖世拔山之力,又当奈何。

英雄意,家国志,若落得终归寄浮云,又让人情何以堪。

令人窒息的沉寂里,子谦的语声如清流如截铁,“就算曾经走了歧路,只要人在国在,总有一日走得回正道,总有人会不惜粉身碎骨走下去。”

半身笼在灯光下的霍仲亨抬起眼来,凝视眼前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这是与自己有着相同血脉姓氏的人,是他毕生希望之所寄。他铁铸似的神情里,蓦然有了暖,罕有地露出赞许微笑。子谦却红了脸,抿唇不再言语。

霍仲亨温和地看着他,“刚才你欲言又止,想问什么?”

子谦迟疑片刻,审慎地问:“我是诧异……父亲为何担心你的电文会被人监听。”

霍仲亨一笑,“怎么不会,我的、总理的、佟岑勋的……都有耳目在监听监看。日前老佟身边才逮出一个日本间谍,潜伏府里做了四年帮佣,整四年才给逮到,当场还咬毒自尽了。老佟为这事暴跳如雷,将尸首断头示众,至今人头还挂在大帅府外。”

薛晋铭听得变了脸色,子谦也觉背脊发凉,下意识望向门外,“这府里的人总是可靠的。”

霍仲亨面无表情道:“出了家门口呢?”

子谦立即道:“医院也可放心,我们早已部署周密。”

薛晋铭缓缓道:“我会再对医生护士的身份查上一遍。”

霍仲亨颔首不语,指间一支烟徐徐燃尽,烟灰坠在地上,“明天就送念卿入院吧。”子谦与薛晋铭闻言震动,望了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一路上我翻来覆去想这件事,若是换我在她的处境,我亦愿意豁出去赌一次,不愿躺在家里等死。”他语声平静得异常,透出令人窒迫的力量。然而从他口中说出“等死”二字仍激得薛晋铭脸色陡变,冷冷看了他,“你怎知一定就是等死?”

“我不知道。”霍仲亨转过目光,那目光平静近乎空洞,“等来的是生是死,你我都不知道,真正在等的人不是你我,是念卿。”

薛晋铭心头一痛,只听他淡淡问:“你可曾想过这个等的滋味?”

等死,抑或等生,这便是此刻她所受着的滋味。

“我不准再让她受这种罪。”霍仲亨的声音涩哑,却有不容置疑的坚定,“若果真留不住,我便陪她好好地走;若还有一线希望,我便和她一起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