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记 兴干戈·全玉帛(第3/4页)

子谦一呆,口中顿时嗫嚅起来,“夏姑娘,她……”

“怎样?”她笑起来眉眼如丝,“我似乎听说,你已将她带了回去?”

“许铮!”子谦咬牙,“这小子真嘴碎!”

她越发笑弯了眉,“就算许铮不说,你又瞒得了我们多久?”

子谦急忙分辩:“夫人,你不要听他乱嚼舌头,当日是许铮不放心路途中无人照料我伤势,才将夏姑娘一同带回,她父母都在北方,等这边安定了还要送她回来的。”

“哦,你就没想过将她父母也接过去吗?”念卿笑得意味深长。

子谦脸上涨红,“夫人,你以为我是这样轻浮的人吗!”

“这是轻浮吗?”念卿扬眉,“两情相悦难道不是世间最好的事?”

他陡然止声,闷闷转过头去,再不说话。

“老三是我看着长大的,几个儿子里,我最疼就是他。”佟岑勋就着大碗仰头灌一口酒,酒从嘴角淌下胸口,淌在敞开的军服里,衬衣已湿了一片。霍仲亨坐在对面板凳上,军礼服的扣子解开两粒,元帅佩剑也摘下抛在桌旁。厨房里仆佣早已被他二人惊走,火却仍在灶上烧着,烟熏得黑漆漆的厨房里弥散着煮肉和高粱酒的香气。身后灶台火光映得佟岑勋脸上时暗时亮,“悔不该送他去日本,书念回来,脑子也念坏了,谁好谁歹也分不清!老子就不明白了,那个长谷川是什么东西,能叫他言听计从,比我这亲爹还亲?”

霍仲亨想了一想,却是答非所问,“你还记得年轻的时候吗?”

佟岑勋一愣,“记得什么?”

“我那时候在家也是一天都待不住,总想着从军打仗,建勋立业,就算被逼成了亲,也没在家里待上多久。”霍仲亨摇头笑,“如今瞧着这些小子们,想来当年家父看我也是如此恨铁不成钢。”佟岑勋嘿嘿笑,“我爹天天操棍子去赌馆寻我,还好没被他打折了腿!”

二人相视大笑,霍仲亨拎起酒坛把碗再次注满。佟岑勋大叹一声,“老了,老了!你说这日子怎么就一天天混过去,眨个眼的工夫就二十多年了?”

霍仲亨慨然叹道:“这仗也已打了二十多年。从前清打到共和,从分打到合,从合打到分,多少王旗易帜,英雄折戟……到头打来打去,还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列强依旧环伺,侵我物产命脉,占我主权民权,蚕食鲸吞无厌。我辈厉兵秣马,半生倥偬,大好青春抛掷征途,直至两鬓染霜,昔年热血湮没于沉浮官场。却谁还记得,当初少年宏愿,又是为何而战?”

“我为何而战?”佟岑勋目光已醺然,听得霍仲亨的话,便也喃喃自问。为成全功名,为衣锦还乡,为保国佑民?

霍仲亨将酒碗一搁,“为终有一日,干戈休止,九州清晏,我辈便可挂剑归乡,携一白头人,不问世间事。”

“你那是做梦!”佟岑勋嗤笑,仗着醉意直指了霍仲亨笑道,“这些大大小小的猢狲们,个个都想分一块肉吃,凭你不想打就不打吗?只怕到时连你的肉也撕来嚼了!你以为这是什么圣贤世道,要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谁肯信服?”

霍仲亨也不恼,抬袖子掸一掸酒渍,淡淡道:“不服,那就打到他们服。”

“你看你看,说来说去,还是要打。” 佟岑勋笑得前仰后合,得意扬扬指了霍仲亨,便欲嘲笑他的迂腐,却见霍仲亨敛去笑容,沉毅神态令人望之肃然,讥诮话语不觉凝住。

霍仲亨直视他,缓缓道:“兵以弭兵,战以止战,霍某谨以这八个字相赠佟兄。”

八个字,惊醒一身酒意。佟岑勋怔怔端了酒碗,心念震动,一时竟呆了。他是读书不多的莽人,然而这八个字却无须深奥解说,自是他这身经百战之人最能体会的。眼前这人是与他相争多年的老对头,也是他素来瞧不起的——这姓霍的不过仗着出身名门,有财有势,爬到今日地位算不得稀奇。只看他风月缠身,与那红颜名伶闹得满城风雨,便知剥掉军衣也无非是个纨绔子弟。这等人,靠的是出身运气,算什么英雄好汉。佟岑勋一向是这样认为,也一向是低看霍仲亨的。直至今日今时,在这烟熏火燎厨房中,远离了君子与英雄,唯有两碗劣酒,一番肝胆,照出铮铮男儿胸怀——短短八个字,是他从来不曾想过,只怕到死也不会想到的。

霍仲亨端起面前粗瓷酒碗,啪一声掷在地上,摔为碎块。

“这就是长谷川之流想做的事。”他指着一地碎瓷,冷冷道,“将这国家拆散打碎,以期不攻自破,若南北鹬蚌相争不止不休,以如今兵力财力,尚能消耗多久?”

佟岑勋闷声不答,脸色变幻莫定。

“谁不想问鼎九州。”霍仲亨沉声一笑,“我也曾想,给我十年,不信拿不下这半壁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