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记 雪初霁·晴方好(第3/4页)

似曾相识,却又前所未见。病房的门被推开,护士郁文进来,见念卿神色不对,便笑道:“别担心,他们下去散步了。早晨空气好,多走走也是好的。”

“走了多久?”念卿颤声问。

郁文怔住,“有一会儿,今天薛先生起得格外早……”她话音未落,只见念卿发足奔出门去,头也不回奔下楼梯,薄呢裙角扬起在楼梯转角。走廊上的守卫慌忙追上去,急声唤着“夫人”“夫人”。

郁文自惊愕里回过神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忙追到窗口张望。积了一夜雪的院中,落梅飘洒,清晨阳光淡薄。门里门外依然守卫森严,梅林中却没有人,整个院里都不见薛先生与祁小姐的身影。郁文退后一步,心下震动,升起不妙之感。

念卿追出医院,不顾侍从呼喊,一口气追到数百米外,追出巷口,追上行人渐多的街上,直至再也跑不动……地上积雪渗入单靴,浸湿了裙摆。茫然驻足四顾,念卿急促喘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寒风刮进喉咙,似刀子剜割。

几个侍从一路惶恐跟着,不敢劝阻,不敢问——这二位都是夫人的朋友,行动自由不受限制,守卫只道他们是在巷口散步,谁也未想过阻拦盘问。

“有谁看见他们走的?”念卿抚胸急喘,“往哪边去了?”

侍从们面面相觑,有人惴惴道:“大约是往右边走的,码头也是这个方向。”

念卿立刻吩咐备车,任凭侍从阻拦,只二话不说,上车便催司机往码头赶去。车轮轧得一路冰屑四溅,阳光渐渐透过云层,被雪地一映,更是白茫茫的刺眼。那一方小小盒子仍紧扣在掌心,念卿一言不发,直觉眼睛干涩刺痛,也不知是不是被阳光晃的。车子风驰电掣赶到码头,远远的,已见着大小船只进进出出,入目尽是繁忙景象。

船来船往,离别送行的人群拥挤岸上。眼前种种似曾相识,仿如昨日重现。侍从跳下车,拉开车门,却见夫人静静坐着,身姿端正,眼望着前方的码头,似乎并无下车的意思。侍从试探问:“夫人,要不要下令封闭码头?”

这里已是霍仲亨所辖地界,莫说封闭一个码头,就是拦截江面,将所有已开出的船只追回也不是难事。夫人若想追回那两人,只需一声令下,实在不必亲自追来。可是夫人缄默,一动不动望向前方江面,目光恍惚,唇角抿紧。

他口口声声仍唤着云漪;

他送回这遗落已久的宝石;

自始至终他是最清醒的人,从不曾遗忘各自身份,亦不曾期望逾越,甚至不愿令她两难。有彼一人,她又能再做什么?无非是,放手,后退,笑对。便让往昔种种皆随他去,有情无情终需断绝。念卿低头,将丝绒盒子握在掌心,一点点攥紧。

侍从唤道:“夫人?”

她闭了闭眼,缓缓摇头。

“您的意思是,放他们走?”侍从迟疑问。

夫人侧脸向内,仿佛带了一丝笑,轻声道:“回去吧。”侍从愕然,看着她漠然神色,与方才失魂一般追出医院的样子,竟是两个人。

车子缓缓掉头,原路返回医院。路上夫人再未开口,微合双眼似睡着一般。直至侍从轻声唤道:“夫人,接您的车已到了。”

念卿睁开眼,见已到了医院,门前已有四部黑色车子静静停着。从大门到门廊都肃立着全副武装的卫兵,远远望去,满目肃然。车子长驱直入,所经过处,卫兵依次敬礼……似是无声提醒,提醒她记起自己的身份,记起冠在名字之前的姓氏。

檐前枝头积雪已融化,滴下的水令到处泥泞狼狈,如同她扫上泥污的裙摆与湿漉漉的鞋袜。车停稳,念卿踏上门前台阶,迎着身侧目光,一步步朝楼上走去。侍从跟在身后想说什么,念卿抬手止住他,满面疲惫,“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她推开虚掩的房门,转身将门带上,低头以额抵门,良久一动不动。

这一路离散惊魂,等了这许久,总算是要走了,就要去到良人的身边,做回众人瞩目的霍沈念卿……可心中空茫茫,究竟是遗失了什么,为什么觉察不到欣喜。不是薛晋铭——念卿清楚地知道,不是因为他,不是因为负疚。那是遗失了什么,是睡在心底的另一个自己吗?不是云漪也不是霍夫人,仅仅是她自己,再也做不回的自己。从前只能以云漪的名字求生,往后只能以霍夫人的身份存在,唯独不是念卿。不能有自己的悲喜,不能有自己的离合,哪怕仅仅是想对一个朋友的挽留,对一个知己的酬偿,也不能了……太多事于她都是不能做,甚至不能想。

从前、如今、往后,都不能了。念卿缓缓挺直后背,转过身,一如既往地抬起头,迫令自己坚定。便在抬眸的刹那,空气凝结,时间停止。